宁灼不大记得她的名字, 依稀记得她是通过“调律师”主动联络了“海娜”,表达了加入意愿的。
    从业务水平上来说, 是个有用的人。
    他勉力低头,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自己。
    上半身是光着的,半副肩膀上密密缠着雪白的纱布, 作木乃伊状, 怎么看怎么凄惨。
    宁灼疼得厉害, 是以越发沉默, 把一点点不适的声音都窒闭住,然后和着血咽下去。
    在他忍痛终有小成时,闵旻也回过头来, 发现他已经睁了眼。
    “醒了啊。”
    “小孩呢?”
    两人异口同声。
    “什么小孩?”闵旻思考片刻,“啊,你说那个细路仔(孩子)?小白?”
    宁灼根本没问过小孩姓甚名谁, 脑子又昏昏沉沉的,“小白”这个名字听着又像一只宠物狗的名字, 他没能转过弯来:“什么小白?我问小孩。”
    俩人鸡同鸭讲了一阵儿,闵旻终于搞明白了:“合着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
    宁灼向来对自己的身体有病态的控制欲。
    他想试试看自己伤到了什么地步,撑着一边身体, 摇摇晃晃地往起爬:“不知道。”
    “那你就敢救?”闵旻咂舌, “万一是有人故意给你下套呢?”
    这样的例子在银槌市确实是屡见不鲜。
    拿弱者做饵,骗人去救, 然后围而杀之,曾经有两个“白盾”警察就这样死于毒贩的报复。
    ……相当卑鄙而好用的做法。
    闵旻并不知道宁灼曾经被绑架的事情。
    宁灼疼得厉害,索性把闵旻原本为他准备敷脸的冰毛巾咬进嘴里,专心致志地试图起身,含混道:“你当我是什么日行一善的好人吗?”
    他深知自己在地下世界里的风评,兼具阎罗王和卖屁股的这两种极端特色,但没有一样能和“心慈手软”沾边。
    就算有人给他下套,也不会下这种类型的套。
    正在摆弄器械的闵旻听出宁灼的声音不对,扭过头来就看见他在乱动,怒道:“要死啊你,给我躺下去。”
    宁灼:“躺不住。”
    上一个专属医师已经因为宁灼太不听话,活活给气跑了。
    闵旻作为他的第三任专属医师,还不大了解他的德行:“流没了一大壶血了,你现在应该起不来,还能有躺不住的?”
    宁灼:“你就当我命硬吧。”
    闵旻:“你命再硬腰也是软的。”
    宁灼:“……”
    宁灼难得被呛了一下,盯着闵旻生了两秒闷气,心里晓得她是对自己好,就不再继续犟嘴,闷声道:“我去看他。”
    “你看他?他好着呢。”闵旻牙尖嘴利,“他可比你惜命多了,该吃吃该喝喝的。把你和他同时放出去讨生活,小白搞不好还能活得比你更久点。”
    宁灼:“……什么意思?”
    一是为了解答宁灼的困惑,二是为了能让他老实躺一会儿,闵旻为他弄来了基地外的监控。
    通过监控,宁灼看到了自己在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经过一番确认,少年托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挪下了摩托车。
    可他却并没有听宁灼的话,去“海娜”敲门。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大步逃开。
    宁灼眉毛一拧。
    闵旻在旁解说:“多聪明的小孩儿啊。他根本没搞明白你到底是来救他的,还是另一个帮派来黑吃黑的。”
    宁灼不语。
    闵旻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自从把小孩强行从绑架犯手里抢来后,自己对他说的话不超过三个字,涉及的肢体交流也并不多么美好。
    抄住腰就走不说,还有几次差点连车带他一起冲下悬崖。
    从小孩的视角来看,自己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不妨碍宁灼默默气了个半死,感觉自己舍命救了个小王八蛋。
    他继续看监控。
    逃出十几步后,少年的步伐却放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他思考了十几秒,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走了回来。
    他从宁灼腰间拔下了那只电磁枪,掂在手里,做了个沉思和回忆的表情后,单手拎到了“海娜”入口的火山岩前。
    和这天外来物一样的巨大岩石相比,少年的形影是那样弱小。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闭上眼睛,对准火山岩扣下了扳机。
    灼热的致盲弹击打在了火山岩边缘,扯出瀑布一样耀眼的雪白光弧。
    在漫天的警报声里,少年干脆利落地把枪扔出三米开外,双膝张开,双手抱头,背对着火山岩跪了下来,确保让里面的人第一时间确定他没有敌意。
    他的眼睛微微抬着,盯着远处虽然昏迷、却始终不倒,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的宁灼。
    宁灼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捏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小白不是真正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分明是知道危险的,他也猜到宁灼带他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有跑的机会,可他还是选择回来了。
    看完监控,宁灼没什么多余的表态:“人呢?”
    “傅老大带他洗了洗,顺带也搜了一遍。身上是干净的,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追踪器之类的东西。他脖子后面被划了个口子——当然这点小伤跟你一比不算什么。我简单包扎了一下,傅老大给他做了好吃的,现在人在禁闭室。”
    宁灼用目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禁闭室。
    闵旻坦然地耸一耸肩:“以防万一嘛。”
    宁灼深叹了一声:“带我去。……不,把他带来。”
    十分钟后,自称“小白”的少年被带入房间。
    宁灼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着的是自己过去的衣服。
    八成是傅老大拿给他的。
    ……妈的,他怎么还留着。
    可惜这衣服对小白来说不大合身。
    他发育得不早,并没有十三岁的自己那样高挑,头发刚洗过,是一款不大好打理的半长发型,发尾微微卷着,小绵羊一样,脖子上缠着一圈圈纱布,透着一层淡红的血色。
    宁灼身披病号服,冷淡地开口询问:“叫什么名字?”
    他轻轻地哼着自己的名字:“小白。”
    宁灼没听清:“说话大点声。”
    他乖顺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宁灼,口齿也清晰了起来:“小白。”
    这是宁灼第一次看清他的全貌。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绑架。
    洗干净了的小白长了一副能卖出大价钱的样子。
    今天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但他的精神显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眼睛里带着点天然的、顾盼飞扬的神采。
    这股精气神在死气沉沉的银槌市,是很罕见且珍贵的。
    宁灼:“全名。”
    小白:“就叫小白。”
    宁灼:“爸妈在哪儿?”
    小白口齿清晰、态度明确:“死了。”
    他眼皮也没眨一下,尾音还往上跳着,显然是半分悲痛也不见。
    宁灼:“那你之前和谁生活?”
    小白娓娓道来:“阿倍野区七街的聚居区,和大家一起捡垃圾。一开始是妈妈带我,后来妈妈走了,就是爸爸带。爸爸死的时候,我已经能自己一个人活着了。”
    “读过书?”
    “捡到过一个学习机。广告很多,不过能用。”
    宁灼哦了一声,低头摆弄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在轻描淡写间提了一个刁钻至极的问题:“阿倍野区七街,那里的‘龙头’是谁?”
    每个地方都盘踞着一些势力。
    在下城区,常有一些瘪三混混组成群体,横行霸道,是一群最喜欢从苦命人嘴里夺食的秃鹫。
    所谓“龙头”,就是这些混混的头。
    这是他们的自称,但底层人更爱叫他们“蛇脑袋”。
    “没见过,听说是个叫山口还是三口的人。他们从来不自己来,只叫‘蛇信子’来。……不过垃圾场他们也不太来,因为我们给不了多少钱,‘蛇信子’也嫌脏。”
    “蛇信子”是下城区人对“蛇脑袋”的手下马仔的惯用称呼。
    小白不仅有问必答,而且逻辑清晰,答案明白,并不东拉西扯地说些别的。
    这一篇问答和试探进行下来,宁灼也没找出什么纰漏。
    但小白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让宁灼来看,他根本不像在垃圾场里长大的孩子。
    宁灼问:“绑架你的人,为什么要把你拉到农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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