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想看我们的身手,我们比比就是了。”
    “可你们有三十八人,若一一对打,等到太阳都落了,恐怕也没能比完。”她转身回到屋门前,向文素招手道:“文素你去拿纸笔,待会儿将他们的名字和答案都记录下来。”
    文素点头,跑进屋内取来纸笔。
    她望着众人含笑道:“劳烦各位兄弟,依次报上姓名,以及往日在山寨中,曾劫过几户、杀伤几人、掠来金银财宝几多。我初来乍到,不知你们说得真假,但你们周围的兄弟想必都知道,所以可莫要哄骗我。”
    “姑娘放心!”
    有几人喜出望外,纷纷应声。更多人愁眉苦脸,左右顾盼,提心吊胆。最先开口的几人皆是战果颇丰,越向后者,则越是惨淡。待文素将除齐七外三十六人所报数目登记完全,交入赵令僖手中。她先点出四名战绩较为丰厚的山贼,托他们暂在去望台、寨门值守。成果惨淡者,则被派去往后山砍柴,另余下九人,则被请入堂屋。
    齐七带人前往后山具体分派活计,白双槐领四人上望台安排岗位,庄宝兴则与赵令僖一道,随余下九人,在堂屋落座。
    落座后,几人只聊来日愿景,了解周遭钱庄分部、粮仓储量,又提起盐铁等营生。九人中有大喜过望者,有疑心不定者。赵令僖浅笑安抚,又遣文素去厨房烧水煮茶。
    堂屋相谈甚欢,不久,白双槐骤然归来。
    赵令僖抬眼望向门外白双槐,旋即起身迎上前去:“那四位兄弟已安置好了?”
    白双槐冷笑瞥向席间众人,回说:“回禀公主,已处置妥当。”
    “公主?”
    “怎么是公主?”
    “是哪里的公主?”
    血气涌入鼻息,赵令僖回身望着惊讶万分的众人,退后一步,正跨过门槛。白双槐与庄宝兴皆亮出兵刃,众人即刻作出反应,她含笑关上房门,随即落锁。
    门后拼杀声起,文素抱着装有草叶的陶罐跑来:“姐姐,寨子里没有茶叶,这些草药煮水可以暖胃——”说到一半,他竖起耳朵,听着屋内刀剑金鸣、惨叫阵阵,惶惶不安道:“姐姐,屋里,屋里怎么了?”
    “照你说的,将这些草药煮水,熬些茶汤,等后山砍柴的人回来,也好叫他们有口热汤喝。”
    文素点点头,不再理会屋内,兀自回厨房去了。
    一盏茶凉,屋内消停,片刻后房门敲响。
    她打开门锁,推开房门,白双槐与庄宝兴二人互相搀扶,带着满身血迹,步履蹒跚向前回说:“属下,幸不辱命。”
    屋内,九具尸身横斜,遍地淌血。
    “辛苦你们。”她上前扶着两人,身躯感受着他们虽尽全力却仍压来的些许重量:“你们暂且休息,我去叫文素来给你们疗伤。”
    庄宝兴急忙道:“公主,还有齐七,他虽未明说,但手中未必没有人命。”
    她扶着两人坐下:“对于齐七,我另有打算。你们安心养伤,不会有事。”
    文素来得很快,捣药、止血、包扎,马不停蹄将两人的伤势控制下。随后又偷偷看着屋内的尸体,微微松了口气。
    待齐七带着后山众人砍柴归来,见寨中如此景象,尽皆骇然。
    “诸位放心,这十三人手上皆有人命,我要带诸位所成的功业,容不下他们。只好先送他们上路。”她洗去双手血迹,“你们若还愿意跟着我,从今日起,就是我的兄弟。来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背誓。”
    院中沉默许久,忽有一人喊道:“要不是被逼无奈,谁想当山贼!姑娘杀他们,是为民除害,但饶了我,那是赏罚分明!我愿意跟着姑娘!”
    一声落,余下众人纷纷应声。
    待众人平静后,她又道:“但这山寨,却不是久留的地方。来银州城前,我曾路过一个镇子,镇上人丁稀少,四周土地贫瘠。但好在那里买地便宜,以我们手头余下的银子,应能买来百十亩地,仔细耕作,糊口不难。”
    齐七突然发问:“姑娘要我们去种地?那之后呢?”
    “先种地谋生,而后再论其他。”
    几经议论,最终将此事敲定。但因庄白二人负伤,赵令僖不急着启程,耐心理账、分工,闲时与众人谈笑。至元宵时,庄白二人伤情大好,于院中稍作操练。两人还未动手,便闻望台钟鸣。
    值守匆匆赶来,与庄白二人道:“有人喊门,说要见姑娘。”
    “来了几人?”
    “只有一个,是名男子,模样挺俊,看着没带兵器。”
    白双槐忽而一笑,小跑通传赵令僖。
    寨门外,张湍提着食盒静静等候。两刻钟过,张湍裸露在初春寒风中的手已冻得紫红,寨门方缓缓开启。
    赵令僖信步走来。
    张湍将食盒送出,声色温和,却略带颤音——是冻得狠了。
    “今日元宵,与你送些元宵。”
    “送过之后呢?”
    “我回银州。”
    “再然后?”
    “寻短见的女子已与丈夫和离,如今在善堂帮忙。学塾搭建过半,再有十日就能授课。还有,官府那日来人,是因头疼晏别枝所率山贼许久,想请能人志士协助剿匪。”张湍将这些时日的事逐桩讲明,“我知你会来此,已将官府按下,近两月不会有官兵前来。”
    “再有五日,我会离开。”
    话音落地,她接过食盒折回寨中。
    寨门慢慢闭合,她在门内,抬眼望着远处崖壁秃木,枝上似有几点翠色。
    最后那句话,她本不该说,却莫名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白双槐盯着食盒好奇。
    “元宵。看看有多少,多了分给兄弟们,少了就给文素自己吃吧。”
    “娘子不吃?”
    她有心事,愣神许久后才木然回答:“不喜欢。”
    孟春已至,五日光阴飞逝。山寨众人早早理好行囊,整齐列队,人群内满是欢声笑语。等到齐七将所有房门落锁,交回锁钥。她抬眼回看向崖壁,秃木翠色已经悄然铺开。
    “走吧。”
    寨门开启,门外无人。
    她怔然良久后,率队启程。
    春来雪消,下山路泥泞难行,众人互相搀扶,前后照应,一路有说有笑。至半山腰时,她忽然听到歌声。
    童音稚嫩,曲调熟稔。
    喜色忽染眉梢。
    她催众人继续赶路,自己则折身循歌声寻去。
    层层春木后,张湍于石上盘膝而坐,膝上一张瑶琴,身旁数名孩童,随曲调而歌。
    踩着浅草,踏过泥泞,最终在巨石前停步。她听一曲终了,弯眉浅笑,如朝花春风,柔声问询,如晨露春溪:“歌有名否?”
    张湍回答:“拟名《梭织曲》。”
    是她那日即兴所奏。
    “好名字。”
    隔着草木春色,二人脉脉对望。
    蓦然间,她开口道:“鹃啼镇。”其后似有悔意,便再不言语,转身融进春色。
    孩童好奇,目光来回扫过,末了奇道:“舒先生在笑什么?”
    ? 第110章
    为节约银两,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到鹃啼镇。
    在镇上多番打探,几经议价,最后购得薄田五十亩。由于余钱无几,众人省吃俭用,夜宿荒庙。往后半月,每日清晨便起,锄地耕田、伐木砍柴、掘土制坯,终于在地头盖起间土屋,有了茅檐避雨、泥墙遮风。
    春里夜寒,焚柴取暖。睡前常围火闲聊,时日渐久,愈加亲密,便无话不谈,听天南海北事,聆芸芸众生音。风清月皎时谈笑吟月,晚来疏雨时静听雨落。
    虽整日辛劳,赵令僖却愈觉快慰。
    至春麦播种完毕,沥沥春雨浇出遍地绿芽。不知谁悄悄沽来浊酒数坛,夜里赵令僖饮酒微醺,借月色星辉,望着满田翠色,似醉似醒地说出实情。
    “耕田种地不失为件快活事,却给不了兄弟们名利。春种已播,前路迢迢,是该早做打算。”田间依稀闪着萤火,“曾经我该名正言顺登基即位,却被逆贼窃去天下。终有一日,我会杀回京城,你们要不要跟我?”
    说罢回身望向众人,目光灼灼,犹如当空皓月。
    其余兄弟多少也有醉意,有人振臂回道:“别说是去京城,就算闯漠海、下东岭,也都听喜姐的。”
    “漠海东岭算什么,刀山油锅我也敢跟着喜姐闯一闯。——酒再给我来一碗。”
    文素年幼未饮酒,在旁搓洗草药以备煮醒酒茶,跟着问道:“阿喜姐姐,我随堂叔云游时,曾听他提过一篇文章,是批前朝靖肃公主虽被立为储君?????,但其品行却不能担起江山社稷。”
    她道:“《檄靖肃文》。”
    “是这篇。”文素点头,“阿喜姐姐就是靖肃公主吗?”
    吵嚷在文素的疑声中渐渐落下,酒酣众人清醒许多,纷纷噤声,不敢言语,等待她的回答。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那篇文章说靖肃公主骄奢淫逸、暴虐无道,可阿喜姐姐吃苦耐劳、通情达理,与靖肃公主全然不同。”文素迟疑片刻,“也或者是那檄文作者在信口胡说、恶意中伤。”
    垂首低笑两三声后,她仰面望着满天星斗:“他没有胡说。”
    远处传来声犬吠。
    “还要跟着我吗。”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伺机起事,拨乱反正。”
    “跟!”满屋静默中,齐七率先站起:“要赌名利,就赌这天底下最大的名利!咱们都是泥腿子出身的贱命,本来这辈子都踩不上皇宫里头的砖。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跟。”
    一人开口,其后众人纷纷响应。
    “皇宫还能比刀山火海凶险?我也跟!”
    “再过几百年,咱也是戏里唱的英雄豪杰!我跟!”
    “喜姐能跟着咱们挥锄头种地,咱们怎么就不能跟喜姐去京城?我也跟!”
    …………
    “自山火劫后,属下就已誓死效忠公主。”庄宝兴抱拳半跪,“今生能为公主赴敌,哪怕战死沙场,亦无悔也!”
    白双槐随之跪礼:“属下亦然!”
    她将二人扶起,同时拦下后方众人:“不必下跪。今日醉酒,难免酒劲上头,冲动决断。现下天色已晚,各自喝盏醒酒茶后休息。明日一早,倘若仍还记得今夜承诺、仍愿践诺,镇外荒庙,我等你们。”
    提盏风灯照路,月下独行至荒庙。她站在神台前,望着破损残旧的神像,灯火轻摇,照得神像忽明忽暗。
    她伸手掐灭烛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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