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少气无力,眼睛艰难睁开一线,吐气为声:“万不可掉以轻心。”
    “父皇尽可放心。儿臣几日前修书送往漠海,诏陆亭回京,”赵令僖顿了顿,“——与儿臣成婚。父皇不必忧心,儿臣知道怎么应对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摇了摇头,微开的眼睛望着帷帐良久后道:“叫无念来。”
    “父皇要见无念?”
    皇帝点点头。
    赵令僖转瞬便明,垂首掖掖被角,静了许久,方才准人传无念入殿。待人至殿外,她亲自往殿外去。殿内燥热,在屋里时衣着单薄,出了殿门便被冷风刮起衣袖,刀锋般的寒意在她身上划过。
    “丹丸给我。”她冷声望着无念。
    皇帝此时唤无念,无非是忧心自己与陆亭成婚后,难以平衡陆家父子手中权势,自此埋下祸根。无念手中丹丸,可以让他假愈些许时候,为她筹谋部署。
    但这丸药,同时也是催命符。
    无念手挂佛珠作礼,自袖中取出锦盒交上。她启开锦盒,确认其中丸药数目,方准他入室。无念将百衲衣解下,披在她身上,而后进殿。
    孙福禄向她道:“皇上的意思是想和无念法师单独叙话,太子不妨去偏殿歇些时候。连日来,既要照顾皇上,又要处理朝政,宵衣旰食这么许久,身子吃不消的。”
    次鸢循了孙福禄的眼色,搀扶她往偏殿休息。
    刚一靠上软枕,困意便来,昏昏睡去。
    金兽宝炉中,龙涎香静静焚起,烟气徐徐飘入梦中。
    恍惚回到幼年,沈越在学宫为皇子们授课第一日的早晨,皇帝亲自抱她走进学堂,引她拜师敬茶。沈越受了茶,牵着她的手,带她在学堂前列坐下。几位哥哥围上前来逗弄她,帮她翻书,送她纸笔,还有哥哥悄声说着:“却愁别慌,沈老师一点儿都不凶。”
    她茫然望向门畔,沈越不知与皇帝说些什么。
    身边人群散开,她悄悄走到门边,倾耳听到:“是朕亏欠了她。烦请爱卿悉心授课,能学多少,能成何事,看她造化。”
    “皇上想要公主走到哪步?”
    “走到尽头为止。”
    “老臣明白了。”
    她似懂非懂,骤然有股酸楚涌上鼻头。
    见沈越行礼恭送,她转身要回座位,却见屋内童稚少年皆已消失,只余三名青年目光阴恻恻望着她。一人口中长舌吊垂,一人左眼淌血不止,还有一人满面红疮。
    呼吸忽然紧促,她直觉窒息。
    突然间,身后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学堂。
    她猛地回头,睁开双眼。
    眼前光线昏昏,灯烛摇影,梦中万物消散无踪。龙涎香气被阵冷风吹散,次雀匆匆推门而来,慌张道:“太子,好像出事了。庄将军刚刚送商夫人出宫,却遭守卫禁军拦在门前,不准出入。”
    香炉被仓促掀起的毯子推翻,铺了满地香灰。
    她匆匆赶去主殿,闯进内室时,见皇帝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心霎时沉底。无念跪在榻前,五体投地,仿若佛龛前的虔诚僧侣。
    ——化外僧道,本无人计较俗礼。
    次雀踉跄追来,瑟瑟缩缩俯首叩拜。
    “你先下去。”她径直走向床畔,瞥向无念问道:“藏哪儿带来的?”
    无念缓缓直身站起,手捧串佛珠送上前去。他这串珠子本有一百零六珠,间有两珠殊于其他,今已余其一。
    皇帝欲言又止,见她伸手接过佛珠回眼望向自己,顷刻间将那珠串砸向远处,正撞翻座烛台。灯罩掀飞,珠串缠烛,红泪垂地,片刻后,火光熄灭。
    “却愁莫恼。”皇帝向无念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无念躬身再礼,随后将珠串捡起,稍有迟疑,最终缠上手腕,推门离开。
    她垂眼看着床榻,被褥边缘弯弯曲曲折折叠叠,难与床榻边缘对照齐整。她的心也像这被褥一般,被叠了又叠、折了又折,满是皱痕。
    皇帝看着她,低叹着倾身向前,像她在幼年时那般,将她揽在怀中,任她趴在自己肩头。皇帝轻拍着她的脊背,片刻后,肩头单薄寝衣濡湿,细微的抽泣声渐渐散开。皇帝仰起头,叹息咽回腹中,满怀忧愁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陆亭写信。你怕父皇吃了那药,再没几日可活,父皇都明白。可父皇本就没几日可活了。”
    “多一日,算一日。”
    “我本就不该活到今日。用这点时间,给你扫扫路,这条老命才能算是死得其所。”皇帝苦笑道,“想必你迄今为止,都不知你大姑姑因何身故。皇后和弥寰告诉你,我是用些下作法子,求来皇姊的转世投胎。然而,不止旁人心难测,自己的心意同样难明。有时什么都信,有时什么都不信,有时连信不信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明白,这些年的偏袒纵容,究竟是为了谁。”
    悲意漫心头,她慌不择言:“父皇觉得儿是谁,儿就是谁。父皇若觉得儿是大姑姑转世投胎的化身,那儿就是。”
    “但无论是为了谁,最终都给了你。”皇帝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儿,是朕御旨册封的太子,来日继承大统,入奉宗祧。但在今日,我有件事求你。”
    “父皇怎么说,儿就怎么做。说什么求不求的?”
    “我的牌位,可以不在宗庙受奉。但在你继位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大姑姑的牌位请进宗庙。”皇帝眼眶微湿,“我知道,这着实难为你了。可这件事,只有你来做,也只有你能做。”
    “儿臣明白。”
    “我们父女二人的皇位,是你大姑姑拿命换来的。”两行浊泪滴落在她肩背,“皇姊与我幼年不得圣宠,履受磋磨,皇姊长我一岁,却独自扛着所有苦楚。我十五岁那年,福宁公主奉旨远嫁和亲,皇姊得知后便一直心事重重。直到那年年尾,除夕家宴,在获麟呈祥殿。”
    她心中颤动,隐约猜到些许真相。
    皇帝声音愈显衰弱:“他莫名记起还有这双子女,让皇后派人将帖子送到我们手中。皇姊说她想打扮漂亮些,我问她是不是玉琨先生也会到场,她没回答,只笑着催我去温书。我猜她是满心欢喜要见心上人,可她从没梳过漂亮的发髻,没有像样的首饰,于是那日我没去温书,而是偷偷去找嬷嬷学梳头。我自己削了梳子,对着井水用自己的头发练啊练。到了除夕当天,我跑到她跟前儿说,皇姊,我来给你梳头吧。皇姊有面铜镜,久不磨治,昏沉无光。她照着那面镜子,由着我摆弄头发,等到梳完发,她却低着头。在转过脸时笑着说发髻梳得太漂亮,全不需首饰来点缀了。我知道她在哄我,虽是受用,仍翻箱倒柜,找出两朵旧宫花,拿布蘸水擦去尘土,给她压在髻上。皇姊像母亲,生得漂亮,稍作打扮便是倾国倾城,那是她最美丽的一天。除夕夜里,获麟呈祥殿大排筵席,中途有名宫婢带我离席,说是皇姊想让我回院里将新作的文章带来呈给他看。我满心欢喜回宫去取,可回来时,获麟呈祥殿已被铺天盖地的大火吞没,我冲进去想要找道皇姊,却被浓烟熏倒在进门不远处,最后被宫人拖出来,侥幸活命。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一人逃脱。我就这样成了他唯一的血脉,顺理成章于次年登基。后来我感激那名宫婢,抬举她成为宫妃,?????直到她吐露出实情那日——获麟呈祥殿的火,是皇姊所为。她在拿到家宴帖子时,就已想好用自己的性命,为我铺一条登基之路。那宫婢全然知晓,却诓骗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皇姊死在大火中,尸骨无存!”
    接着是几声猛咳,她忙抚着皇帝后背顺气,却在片刻后,嗅到血腥气味。她忙坐直身,扶着皇帝平躺,取来锦帕擦拭其嘴角,带出丝丝鲜血。皇帝面上红光已经散去,血色骤失,苍白如纸。
    她忙喊:“传御医,传御医!”
    皇帝摇摇头说:“没有皇姊,就没有我的皇位。倘若皇姊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她就不必用这样惨烈的结局来保我后半辈子安宁。我欠她的皇位,欠她的命,却只需吃这一丸药,还能免去几日苟延残喘。我甘之如饴。却愁,记住我求你的事情。我误了阿姊生前的幸福美满,但愿,能还她死后的荣光。”
    “儿记得,儿一定办到。”
    泪水涟涟,落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间。
    “去吧。”皇帝抽回手,闭上眼睛,“无念在外边等着。让他带你回海晏河清殿。”
    “父皇?”她茫然无措。
    “我在等他。”皇帝道,“他们必定要来寻我,要一个名正言顺,朕不会给他们。”
    “您知道了?”她听到禁军阻拦商云衣出宫的消息,就猜出今晚不会是风平浪静。
    “他们不会坐视你与陆亭成婚,该来的。”皇帝微弱的声音中带着冰寒,“他母亲诓骗欺瞒,害得阿姊葬身火海,让朕抱憾终生。他篡权谋逆,连阿姊死后哀荣都想夺走。朕,绝不饶他。”
    “儿不能走。”
    “不要让朕、死不瞑目。”
    皇帝艰难翻身,背向着她,不肯再看她。
    她合上眼睛,任眼泪肆意淌落,最终退后数步,在殿内中央提裙下跪。她知道这会是最后的辞别,于是尤为郑重。
    三跪九叩,额头抵地,一声一声,在殿内回荡不歇。
    终了,拭去眼泪,稳住嗓音问安告退。
    无念候在殿外,望着最后一线天光被黑幕吞噬,方等来她。她快步在前,头也不回地向海晏河清殿行去。无念不远不近跟随其后,二人在风中行走,任由寒风刮骨割皮。
    待到海晏河清殿门前,她猛然转身,逼视不远不近三步外的无念:“父皇要你如何?”
    “此为寂元丹,服后状若圆寂,六个时辰后便可苏醒。”无念取下手串中最后一颗与众不同的珠子,用力捏碎,便露出其内丹丸。
    “要金蝉脱壳?”
    “消业井下有条暗道,可通皇陵。今夜若有起事,服下此丹,经他们验过生死后,小僧会设法带太子潜去皇陵。”无念说罢,低声又问:“倘若太子未曾心软,一早给皇上服用丸药,便不必设法借边疆军权立威,亦不会有今日局面。功亏一篑,太子可曾后悔?”
    “本宫只是暂时未胜,何来功亏一篑?”她接过丹药,静思片刻,已有筹划,向迎上前来的守门宫人吩咐:“今日若有人来,就说人在光晔楼顶,叫他们去那处寻我。”
    庄宝兴与白双槐在殿内候命,得知她归来,纷纷赶来听命。
    “阿宝,小白,你们两人设法送商云衣和次狐出宫,而后在宫外待命,切记隐匿行踪。随后安排本宫自会通知你们。”
    两人面面相觑,领命退下。
    她带着无念登上光晔楼,命次鸢温酒备琴,静候来人。
    宫外,林胤亲自安排五城兵马司换值,另于各处关要地带加两倍值守。禁宫各处,崔慑亲自领兵严防死守,所有门楼关卡,若无信物,无人能够出入。两队人马疾驰而来,在宫门前下马,示信牌后进入皇宫,直奔文渊阁。
    文渊阁灯火仍明,今夜王焕散值较晚,正在内阁审阅公文,听到门外动静便遣人查看。宫人推开房门却见门外重兵把守,心中惊骇,还未出声示警,便见有人快步走来。定睛一看,竟是张湍,急忙招呼着上前。
    “张大人当心,这些人不知听谁的安排,竟敢堵在内阁门前。”
    张湍解下斗篷,转身向后侧人拱手揖请。
    宫人再看去,那人摘下兜帽,露出张熟悉的脸来,竟是早已离京的东岭王赵令彻。无诏归京,夜闯禁宫,这是——这是要——
    不待喊出声来,宫人已被兵将捂住口鼻,捆缚手脚押去角落。
    赵令彻叹息一声,抬脚登阶,步入内阁。
    “外边怎么回事?”王焕举着公文迎灯光细看,他年岁不小了,夜里灯火看书已非常吃力。见久无回应,他放下公文抬眼看去,却见内阁站着几位不速之客。
    张湍恭谨礼道:“老师。”
    只这一声,王焕已然明了。
    “原以为你循规蹈矩,有经世之才,胸怀抱负。”王焕提笔在公文下做好批注,而后谨慎放下毛笔,绕过桌案走到张湍面前:“今日方知,是我错了。”
    王焕看到赵令彻身后随从尽皆带刀,怒不可遏,转瞬看着张湍骂道:“不成想,你才是那最离经叛道之人。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原来伪造玺印、假传圣旨,从来都不是什么无奈之举。而是你骨子里刻着叛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昨日你觉得无计可施,所以假传圣旨;今日你觉得无计可施,于是谋逆逼宫。明日呢?明日再有无计可施之事,你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张湍垂首,拱手长拜:“老师息怒,学生今日之举,为国为民,还望老师恕罪。”
    “老师。”赵令彻随之道,“舒之与我今日前来——”
    “别说了。”王焕悲愤难平,“我教不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学生。既然你们今日提刀前来,就让我这顽固不化的朽木,做刀下的第一个亡魂吧。”
    张湍闻声愕然,欲要劝解。却不料王焕竟夺过护卫佩刀,众目睽睽之下,引刀自刎,血溅内阁。
    叮——
    血刃跌落。
    咚!
    应声倒地。
    张湍急忙冲上前去,扶起王焕尸身,抬手按在他脖颈伤处。鲜血仍在抛洒,溅了张湍满身。王焕再无其他遗言,两眼一翻,就此身故。其余众人纷纷围来,探明脉息全无后,拉开已经完全呆愣的张湍。
    “舒之,”赵令彻抬手拍在张湍肩头,“老师他,已经去了。”
    眼珠僵硬转过,张湍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瞬时又被鲜血吞噬。他想到过王焕会气愤,会怒斥他犯上作乱,却从未想过王焕竟夺刀自尽。他措手不及,千万个借口在口中还未吐出。点他一甲头名、引他站稳官场、从未嫌他名声污浊的老师,竟因他而死。
    “安顿好老师尸身,来日厚葬。”赵令彻低声,“但逝者已矣。现下木已成舟,我即刻往钦安殿请父皇回心转意。有消息送来,说却愁今日回到海晏河清殿,烦请舒之走一趟。就说……就说今后她虽不再是公主,但仍能在宫中享尽荣华。”
    四名护卫跟随张湍,见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眼看要走错岔路,不由出言提醒。
    张湍停下脚步,稳稳心神,道声抱歉,随即坚定步伐向海晏河清殿去。经守门宫人指引,抵达摄云湖畔,只一叶扁舟停在岸边,仿佛等候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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