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扶漆柱而立,本就因重伤缠绵而视线模糊,如今雨帘层层,如纱似雾,更令他难辨远处。
    唯有琴音入耳。
    将刑名无情冷血、汝梁心中怒愤、犹怜苍生之苦、一无所能之嘲尽数演出,情韵皆在,情绪恰到好处,技法娴熟,转折处理圆滑。
    是位高人。
    诸多友人赞他琴艺,但他深觉自己不如此人。
    惜哉事以宫闱。
    他想,若此人得出宫廷,必可芳名远播、流传千古。
    伴此琴音受刑,倒要叫他心生惧意,惧怕一曲未完此命休矣,岂非憾事?
    一曲终了,她按住七弦,远望戏台。
    没有丝毫动静。
    “许久未听僖妹弹琴,技艺愈发娴熟了。”赵时仪赞道,“只恨一曲太短,不能多听些时候呢。”
    她不理会赵时仪,只问:“内狱的人都聋了吗。”
    次狐道:“奴婢这就去催他们上刑。”还未走出观台,便撞见皇帝携太子及几名皇子亲王走来,施了礼,答了话,依命退回赵令僖身旁。
    “我当什么事,这般兴师动众。”皇帝在琴桌边上停步,俯身看她:“一个小状元,惹你生气砍了就是,折腾他们做什么。”
    她随意拨动一弦,恼道:“原是父皇已不把儿放在心上,难怪这群奴才愈发胆大包天,欺瞒到我头上。”
    “这从何说起啊?”皇帝纳闷,“是哪些个狗奴才胆大包天?”
    “这就要问七哥了。”
    “老七,怎么又是你?”皇帝心烦恼怒,“给你妹妹赔罪。”
    赵令彻上前长礼,而后道:“是儿臣思虑不周。儿臣钟意一名女子,怎奈其有婚约在身,与其定亲之人是今科状元。前几日他冲撞却愁被罚,儿臣一心只怕罚其过而致死,传出去却说咱们皇家夺妻杀人,这才拦下了刑罚,却因此惹得却愁不快,是儿臣之过。”
    皇帝一听,又劝赵令僖道:“你七哥说得有几分道理,他还没将人娶过门,就将人家未婚夫打死了,到底不太好听。”
    “我罚他时,你还没见过孟文椒。”她斜眼看去,“想哄我也该编个更好的借口。”
    太子解释道:“却愁错怪他了,此前知悉孟氏擅画,便同七弟提过。孟氏画作一早就送去了长淮苑,七弟钟意得很。”
    “理由是真是假我不想听。”她又拨一弦,“人不能不罚。”
    皇帝笑道:“罚,当然要罚。先前怎么罚的?”
    赵令彻回答:“杖一百,已打过三十。”
    “那就接着打。吩咐内狱注意着,打伤了养一养,养好了再接着打,直至打够数为止。”皇帝想了想又道,“改成杖二百,也得有个时限,就限至从避暑行宫回来前。”
    作者有话说:
    曲谱和故事都是编的。
    第21章 (虫)
    出京城向北四百里,是皇帝即位后大兴土木修建的避暑行宫,劳动数万人,耗时七年方才建成。
    京城六月、七月最热,六月出发往行宫避暑已有些迟了。
    然而因赵令彻再三跪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皇帝松口,允他以妻礼迎孟文椒过门,但名不入玉牒,只能做个明媒正娶却无名无份的妻。宗族谱中,无她姓名。
    既以妻礼相迎,皇子成婚便多有讲究。虽说七皇子不受重视、本身亦好简朴,但皇家亲事从简而不简,即便将一应事务尽数交由礼部处理,仍耽搁不少时间,指婚圣旨送出京时已是六月下旬。
    需要皇帝这个当爹的亲办的事忙完,另留旨意由太子监国后,皇帝便忙不迭点了批后妃,带着几名公主皇子,出发去往避暑行宫。
    临行前,赵令僖特意去了一趟清平院,张湍刚受过第二次刑卧病在床。她将次燕留下,另将钦安殿副主事调来,二人带着圣旨一同留在清平院中看管理事,以免再有人刻意阻挠行刑。
    避暑行宫修在近水谷地,周遭绿树环绕,即便在炎炎夏日亦阴凉清爽。
    赵令僖住在行宫中最大的水榭朱阁中,流水环绕,犹带徐徐之风。闲时乘舟入水,执蒿远去,可绕行大半座行宫。各宫苑住着的皇子公主妃嫔,一见小舟远远荡来,便将院中酒酿瓜果、糕点佳肴捧出,送到她的小舟上。
    每每行舟,皆可满载而归。
    她将东西尽赏给宫人享用,苦心琢磨出一些新鲜花样,其中之一就是投浮壶。
    仍是投壶的玩法,只是将壶置于水面,由各宫苑投矢,壶底藏有纸条,写着各式各样的赏赐。因寻常箭壶难浮于水面,工匠不得不连夜造冰制壶,冰壶浮于水中漂行,渐渐融化,赶在化冰前中矢便又难了几分。
    因更具挑战,赏赐丰厚,各宫苑跃跃欲试,接连三日皆因投冰壶而忘食,连带皇帝也加入其中,连中三次,将所对应赏赐尽赐予赵令僖。
    这厢避暑行宫玩得热闹,那厢孟川孟宅却愁云密布。
    虽在婚书庚帖被太子遣人取走时便有预料,但接到指婚圣旨及聘礼清单时,孟家仍难免愁容满面。皇亲国戚哪是那么容易当的?可圣旨在此,谁又敢抗旨不尊?再如何不情不愿,仍是得赶赴京城。
    因早与张家定有婚约,婚期已提上议程,孟文椒的嫁妆都是备妥的。孟家二老带着女儿的嫁妆,跟随皇宫官兵,一路车马颠簸,赶在七月下旬入京。
    赵令彻在京中置有宅院,将二老接入宅中后,直接换上孟宅门牌,来日孟文椒便于此处出嫁。
    孟文椒留在宫中学礼,至七月底方带着教习姑姑回到孟宅,与二老团聚。母女二人见面便哭。
    孟父不住叹息,最后只道:“你来京城有阵子了,可向张家郎写过书信?这事儿终究是咱们对不住他,来日你嫁入皇家成为王妃,切记要帮衬着他,莫叫旁人因你们二人曾有婚约为难了他。”
    孟文椒擦了擦眼泪,低声回说:“此事爹爹不宜多问。女儿不曾对不起他,他亦不曾对不起女儿。是女儿没这个福分。”
    三人叙些话后,宫里来人便又颐指气使地指挥起宅中下人,安排孟文椒出嫁事宜。下人稍有不对,宫里人便劈头盖脸将其一顿数落,丝毫不避家中主人。孟母心中犯了嘀咕,便悄悄问女儿:“宫里来人气焰如此之盛,究竟是那七皇子不受尊重,还是他半点不爱重你?”
    “母亲不必忧心。”孟文椒小声安抚道,“七皇子仁善,帮了女儿许多。”
    孟母心中仍是不安,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宅中这番折腾。
    一入八月,京中骤然天凉。
    风卷起尘沙枯叶,流于街头巷尾,吹得行人衣衫翻卷。
    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回京,入城门时直迎一阵黄沙狂风,不仅惊得人仰马翻,更是直将华盖掀翻了去。华盖滚出几丈远,砸压着几名叩拜的百姓,当即便有人头破血流。崔慑率队护卫左右,镇住慌乱百姓。
    赵令僖在其后马车中,被惊蹄的马牵着左摇右晃,脑袋险些磕伤。
    待马儿镇静,马车平稳,她命次狐掀开车帘一看究竟,竹帘刚刚卷起些许,便有黄沙争先恐后扑入车厢。次狐忙将竹帘放下,怎料只片刻功夫,车厢已铺上一层黄沙。
    外边崔慑从前至后传话说:“风沙铺道,需静候片刻,待风停后继续前行。请各位主子安心。”
    她在车厢中,百无聊赖地缩成一团,拉了张薄毯盖上,缓缓睡去。
    醒来时,马车已停在海晏河清殿中,因怕搅了她休息,后宫宫门一路拆卸门槛,这才让马车进入内廷。
    一路舟车劳顿,很是疲惫,她稍作梳洗便回屋歇下。
    次日清晨,她醒了个大早,次燕带着两个箱子叩见回话,一个箱子中装着张湍这些时日每日坚持所书奏疏,一个箱子中装着樊云生的功课。
    她随意翻拣着道:“去行宫玩了些时候,险些把他给忘了。竟还有力气写奏疏,内狱这廷杖打得也不怎么样。”
    “依公主吩咐,每日我与钦安殿那位亲自监刑,板子结结实实打了,不过……”
    “说。”她手下动作一停,踢开箱子等着回话。
    次燕道:“不过太子殿下监国理事,说是省里报来折子,治蝗的事闹出乱子了。依着先前池大人报呈内阁的治蝗方略,却出了岔子,太子问罪时才知道,池大人报呈那本方略和舆图,都是张大人所制。”
    她对这事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催问:“太子哥哥做什么了?”
    “太子殿下请来御医会诊,用尽良药给张大人疗伤,为的就是治蝗纰漏善后之事。每日总有几个时辰,太子殿下与七皇子一道进清平院,然后将奴婢们都赶了出来。”次燕说完又小心翼翼道,“但行刑数目没有错漏,二百杖,一杖不少,回回打完都是血淋淋的。”
    次狐将御膳房熬好的参汤送来,向次燕道:“公主不喜见血,何必说这些没用的,听着怪瘆人的。”说罢又向赵令僖禀告:“昨日妖风刮得蹊跷,又伤了百姓,钦天监昨夜领命观了一夜天象,早半个时辰前去钦安殿回禀了。”
    “我不想动弹,若父皇找我,叫他来这儿。”说着苦着一张脸端起参汤,无奈尝了一口。
    片刻后,又有宫人通传,道赵令彻来访。
    次狐收起碗盏提醒道:“再过几天,七殿下成亲。”
    “若不是要赶在七哥婚事前回来,还能再在行宫多住几日。”
    她抱怨一句,懒洋洋窝在榻上。在行宫玩得尽兴,回程一路颠簸,昨夜躺回内廷歇了一夜,松散下来,只觉得整个人浑身骨头都散了,只想坐着躺着,半分力气也不愿多用。
    赵令彻进门便见她懒懒散散缩着,无奈笑笑,遣人将物件搁在一旁,而后上前递出册红绸彩笺道:“此去避暑行宫可开心了?”
    “嗯。”她懒懒应声。
    “不生七哥的气了?”
    “嗯。”同是鼻音应声,这一调却稍抬了些。
    赵令彻闻声便知这是好了,便将红绸彩笺又向前递了递:“七日后我与子兰成婚,亲迎前的醮诫1之礼,是要父皇与母妃共同训诫教诲。我母妃去的早,母后远在云崖斋修行。母后名下只记了你这一个女儿,特来请你代母后醮诫。”
    作者有话说:
    1参考明朝皇室婚礼流程,醮诫之礼即亲迎之前由父亲或父母训诫教诲。按理说皇帝一人训诫教诲就够,也没有女儿代母履职的说法。
    第22章 (虫)
    皇子婚仪当日,往妃家亲迎前,当由帝后或帝妃于乾元殿前对皇子训诫教诲。但此前有皇帝一人训诫的先例,赵令彻实无必要寻赵令僖代皇后训诫。即便非代不可,也当由太子正妃出面。
    偏偏赵令彻寻上赵令僖,理由听着倒是正当。
    赵令僖接过红绸彩笺,是些常规套话,历朝历代、历任皇子醮戒,皆是这些句子颠来倒去地说。不算麻烦,她就应下此事。
    一连过了三天没骨头的日子,第四日天不亮她便醒了。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索性更衣梳洗,顶着未落星月往清平院行去。
    这个时辰,院中竟有一点灯火亮着。
    院中昨夜由成泉值守,见她凌晨忽至,初以为劳累困乏出了幻觉,当脚步声至耳畔时,他才滚到地上磕头跪迎。高高一嗓子问安,惊醒了还在睡觉的宫人,也警醒了在抄书的张湍。
    张湍自开蒙后,若非抱恙卧病,每日寅时就会起床读书。她到院中时,张湍已在书房誊抄书卷,加注批示,作樊云生学习诵读之用。
    刚至门前,书房门便被张湍打开,面色如常向其问安。
    “这都是你抄的?”她径直走到桌案旁,翻了几册,字迹相同,皆用红笔断句、批注。除却寻常批注解释外,偶尔会有几句个人感悟,皆以白话文书之。
    张湍应道:“是。”
    “是宫里头短了你的?这些书各朝各版宫里都有,何必费这个力气。”她随手将书册扔回桌上。
    张湍道:“抄书练字之余,也可温故知新。”
    “陈腔滥调,自小就背,烦都要烦死了。”她挪到书架前,一面翻看一面问道:“今天的奏疏写了吗?”
    张湍寻出奏疏,呈送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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