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级十九种刑罚一一道出,房司刑特意小声作解,让他心中提前有个准备。他稳住手腕,确保落笔时不抖不颤。多日刻苦练习,他左手写字已近工整,虽结构用笔稍有欠缺,但不失风骨。
    待他写罢,房司刑吹干墨迹,将竹签丢入竹筒,双手奉上前去。
    次狐接过竹筒,放置在赵令僖面前。
    她看着眼前描金镶宝的竹筒,仍是不想罚他,便说:“谁来抽这个签?”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池镜台低头思忖片刻,刚要应下,一旁薛岸便抢先开了口:“我来,我惯会为公主分忧解难。这事自然由我代劳。”
    她瞧着薛岸跃跃欲试,笑说:“给子湄哥哥送去。”
    薛岸拿到签筒,闭着眼睛摇了许久,终于摇出一根签筹。宫人欲捡,薛岸阻拦道:“等等,我求来的签,我得自己去拿。”
    她笑着催促:“子湄哥哥快看看,是个什么签。”
    薛岸捡起签筹,左看右看,最后大失所望,摇头叹道:“我这运气太差,怎么一来就抽了个下下签。丁级末等,动手吧。”说罢气恼着将签筹丢回竹筒里。
    “且慢。”陆亭起身行至签筒边,随意抽出一根道:“我也想试试运气。”他将竹签示于张湍眼前,待其看过之后方才翻转朝向,望着签上所书幽幽笑道:“我这一签,是状元郎运气不好,甲级四等,灼心之刑。”
    第13章 (虫)
    薛岸一把抢过陆亭手中签筹,咂舌感叹:“瞧瞧陆少将军这手气,比我不知高了多少。状元郎此前还不愿同我喝酒。这要是换了陆少将军的签,那可是天上地下。说什么今儿个状元郎也是欠我一杯酒。”
    经薛岸这一闹腾,宴席复又热闹起来。
    赵令僖一扫心中不悦,甚是好奇地问:“什么是灼心之刑?”
    “内狱调有汤药,一碗药汤下肚,便可叫人心焚如灼,任凭如何抓挠亦难纾解,甚是折磨。”房司刑谨慎回答,说完又偷瞄一眼张湍。
    “倒是有趣。他逆我心意,总惹我不开心。便也叫他尝尝这个滋味。”她舒心顺意道,“还是松斐哥哥的签好,为我解忧。子湄哥哥的签不好,罚你给我们唱一曲儿。”
    房司刑回答:“禀公主,属下此来只带了些刑具,若想用药,须往内狱去拿。”
    她摆了摆手道:“速去速回。”
    薛岸唱歌,崔兰央自请弹琴,陆亭击掌而和,池镜台频频为赵令僖斟酒献好。唯有秦峦一人,闷一盏酒,望着厅中跪得笔直的张湍万分感叹。
    待房司刑将药取来时,赵令僖已是半醉半醒。
    药碗送到张湍面前,张湍垂眸看着碗中黧黑汤药映出的点点明亮火光。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他端起药碗,面色如常,一饮而尽。
    汤药入喉下肚后不久,药效发作。肠肚之中,犹如滚油淋过,好似一柄火把落入腹中,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喉间腥气翻涌,他抬手按住胸口。
    众目睽睽之下,他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赵令僖被这一口鲜血惊到,骇得抬手掩住双眼,定了定神后才稍分两指探看,急切问道:“快看看人怎样了!”
    薛岸先一步上前探过鼻息脉搏,放下心来,回说:“不必担心,只是昏了过去。”而后又小声央一旁宫人去请御医,宫人不敢动弹,便催促着说有事他来担着。宫人这才悄悄离开厅室,疾速奔下楼去。
    “本宫说了不得见血。”她顺了顺气,瞥向房司刑,“把他押去内狱,狠狠发落。”
    房司刑见张湍呕血,亦吓得不轻,神魂未定便被押出光晔楼。
    崔兰央奔到她近前安抚,可张湍与满地血点躺在一起,看得她心惊肉跳。
    秦峦焦急道:“公主,当务之急是请御医诊治!”
    “对对,快去请御医。”她连声吩咐,“他病成这样,怎么能躺在地上。”
    “我带状元郎去四层歇息。”薛岸将人背起,不等应答便闯下楼去。
    厅内宫人见挪开了位置,连忙上前清理血迹。
    没了血迹,人也离开,她缓了缓,握着崔兰央的手埋怨道:“又不是什么穿肠毒药,他怎就这般柔弱。”
    崔兰央斟酌回道:“读书人身子骨都弱,并非人人都似陆少将军这般硬朗。公主不必忧心,公主仁慈,请了御医替他看病,几贴药下肚,保管药到病除,没几日就活蹦乱跳。”
    “好好一场宴席,这就给毁了。”她无奈起身,“今晚你们都歇在我这儿,明天睡醒了再走。”
    离开时,她又瞥见案上荔枝,放置久了,不似刚剥出那般水灵晶莹。
    次日睡到邻近晌午,宫人通禀说陆亭因有事早早便出宫去了,薛岸宿在光晔楼,说是帮赵令僖盯着些张湍。崔兰央守在赵令僖住处,待她醒了,陪她在园中游赏取乐。
    过了晌午,宫人们送来消息,说是张湍已经苏醒。
    “让他在光晔楼好好面壁思过。”赵令僖掐下一朵艳红鲜花,给崔兰央簪上。
    她暂时不想见他。
    这般不听话,自讨苦吃的人,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宫人送来冰镇的瓜果,她瞧见玉盘上的颗颗荔肉,没由来想起跪在灯火间的张湍。
    “你来得晚,还没看过我后院里的新景,我带你去瞧。”她牵着崔兰央向后院行去。
    后院莲塘新叶连片如绿云,中间偶尔冒出几点淡红花苞。风过时飒飒作响,带着莲叶清香?????扑入风亭。
    风亭中藏有暗冰,赵令僖携崔兰央来时,亭中甚是清凉。
    倚着围栏向外看去,便见层峦叠嶂般的假山上,挂着连绵荔枝,红彤彤一片。
    崔兰央赞道:“这满山红荔当真喜人。”
    她远远看着,满心欢喜,可仔细一看,却见一串串荔枝间,有那么几颗干瘪生霉的坏果,坏了心情。
    后院值守因此领了顿板子。
    此后,在后院轮值的宫人整日提心吊胆。挂在阳光暴晒的假山上的荔枝总不如冰窖中的荔枝耐放,每日派人轮班巡逻查看,替换坏果,只怕她哪一眼再瞥见一颗。
    于是整车整车的荔枝运入海晏河清殿,又整车整车地将坏果运出倒掉。
    这年六月,宫墙外垃圾场中,多了许多贫民乞丐抢夺荔枝坏果烂果,稍有不对便动起手,几次三番打了起来,惊动宫中侍卫前去阻拦。一方持械,难免见血,一见了血,便传到禁军首领崔慑耳中。
    崔兰央再入宫中,将此事当作笑话说与赵令僖听。
    她刚刚剥出一颗果肉,递送给崔兰央,唤次燕捧来温水净手,而后便与崔兰央一同乘步辇向宫门行去。
    宫门守卫不敢拦她,左右护着她登上宫墙,只怕她磕了碰了。
    她在宫墙边向外望去,远远看见人头攒动,许多衣不蔽体的乞丐弯腰捡拾东西。
    守卫战战兢兢地说:“禀公主,一炷香前刚才撵过一次。但这群刁民撵走一会儿就又回来,实在是驱赶不及。”
    “怎么能赶他们走?”她招招手道,“你差人告诉他们,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谁抢的荔枝最多,我就赏谁黄金万两,谁抢的荔枝最少,我也赏他,就赏满山荔枝,但要他全吃干净。”
    守卫立时将命令传出去,不消片刻,远处抢夺荔枝的百姓动作变得更加凶猛,很快就从推挤变成斗殴,愈打愈凶。守卫忧心问道:“公主,下面打起来了,属下要不要去拦一拦?”
    “拦住他们,黄金万两和满山荔枝赏给谁?”
    守卫不敢再问,汗流浃背守在一旁,眼看着城外贫民乞丐互相殴打抢夺,更有幼童稚子被踩踏推踢,嚎啕大哭无人管顾。
    一炷香的时间转眼便至,赵令僖带着崔兰央走下宫墙,令守卫打开宫门,将那些抢夺荔枝的百姓放进来。
    宫门启开,城外百姓被驱赶至宫门前,被守卫长矛阻拦在外,以免有人抢红了眼扑上前来伤到她。
    “你们都数数看,他们各自抢到了多少荔枝。”
    守卫们得令,挨个去数百姓手中荔枝。多者藏有百八十颗,少者也有十数颗。唯有一个跛脚的童子,手上空空如也,脸上遍布青紫淤痕。
    得荔枝最多的百姓与那名童子被押上前跪下,她只瞄了一眼,便觉那童子似乎生得很是可爱。于是招了招手,示意将童子带上前来。童子被推上前,跪在她脚边叩头,怯生生道:“拜见公主娘娘。”
    她听着欢喜,便问:“叫什么名字?”
    “樊云生。”
    “这一脸青的紫的,还以为你偷偷抹了你娘的胭脂。次狐,来给他擦擦脸,让我仔细瞧瞧。”
    次狐动作轻柔地将樊云生脸上污物血痕擦去,末了小声叮嘱他一句:“还不快谢谢公主。”
    樊云生机灵,当即叩头再拜:“谢谢公主娘娘。”
    “抬头给我瞧瞧。”她倾身向前,仔仔细细端详着童子的脸。虽有淤痕肿胀,却也不失可爱,于是便道:“你是想要满山的荔枝,还是想侍奉我?”
    樊云生忙叩首道:“伺候公主娘娘那是天大的福分,给我满山荔枝不换,给我黄金万两也不换。求公主娘娘让我在您跟前侍奉吧,求您了。”
    她听了直笑:“真懂事。次狐,带他去洗一洗换身干净衣裳,以后就留在海晏河清殿里。另一个便赏黄金万两吧。”
    另一人听见有赏,欢喜疯了,不住磕头,磕得鲜血直流。
    她瞧也不瞧,坐上步辇带着樊云生回海晏河清殿。
    次燕带着几名内侍仔细给樊云生清洗,又传来太医给他诊治,这才知道他并非天生跛脚,只是与人争抢时崴了脚。
    樊云生年岁与皇长孙相差无几,得了赵令僖授意,次狐从东宫借来两套新衣给他换上。另唤尚衣监来人为他量过尺寸,赶制新衣。
    待梳洗干净换了新衣,已是黄昏,次燕将人领到赵令僖面前。
    面上青紫淤痕短期内难消,赵令僖轻轻掐了掐樊云生的脸颊,直到掐出红痕方才作罢。
    “去吃荔枝吧。”她指了指案上荔枝。
    樊云生仔细剥开荔枝,送到她跟前说:“给公主娘娘吃。”
    她盯着小孩子,噗嗤笑出声来,而后低头咬一口荔枝。本开心着,吃了荔枝却又想起张湍,不免无奈:“白白读那么多书,还不如你一个小孩子懂事。”
    “公主娘娘在说什么?”
    她忽生一念,狡黠一笑,问道:“读过书吗?”
    第14章
    因年幼时家乡遇灾,樊云生从前只粗念过《三字经》,后举家逃荒至京城,再没读过旁的书。赵令僖听后,遣次燕往光晔楼,将仍在养病的张湍迁回清平院。
    次日晌午,清平院来送奏疏。
    “拿着看看,字认不认识,句会不会断。”
    奏疏转入樊云生手中,他手掌还小,衬得一本奏疏变得厚实沉重。
    赵令僖捏起块御膳房新送来的酸梅冻糕,听樊云生偶尔念出一两个字来,不禁笑着将酸梅冻糕塞入他口中。
    樊云生鼓着双腮,一脸懊恼,将冻糕囫囵吞下后,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公主娘娘,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没读书不认字没关系,眼明心亮就是好的。”她很是满意,“我给你挑了个老师,书读得好,可惜太过糊涂。让他教你念书,你要教他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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