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狐先一步跨过门槛,侧身相请。张湍目光扫去,凛若冰霜,随之进入海晏河清殿。一行人未往正殿大堂,先到处偏殿。次狐立在偏殿门前,令小宫女将官衣奉上,温笑劝道:“烦请张大人更衣。”
    大红官衣格外刺眼,张湍拒道:“皇上天恩,授我七品监察御史。湍又岂敢不思圣恩而僭越穿着绯袍?还请通禀公主,张湍静候召见。”
    次狐向小宫女递了眼色,小宫女当即跪下,将官衣高高托起后哀泣道:“求张大人垂怜。若张大人不愿穿着官衣觐见公主,公主不会对大人怎样,可奴婢这条命却是?????难保。”
    只因不换衣裳就要枉杀一条人命,倘若这宫女所言非虚,一国公主竟如此草菅人命,何其荒唐?张湍攥拳隐怒,刚要回应,却被次狐抢了先。
    “张大人有气节。岂会因为咱们这等小小奴婢贱命折腰?”次狐柔声道,“还不快快退开,速去取醉园通禀公主,就说张大人已等候多时。”
    小宫女将官衣搁置一旁,额头贴地,跪伏不起,声调打颤着乞求:“请张大人可怜可怜奴婢吧。昨夜陈内侍整理帘帐时不慎留下一道缝隙,早晨阳光透过缝隙照来,公主见了,当即便将他打发下了内狱。后宫里头都知道,从海晏河清殿下内狱的,哪个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大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奴婢。”
    张湍后退一步,躲开这名宫女的叩拜,想要将人扶起,又碍于礼数不便动手。左右为难时,听到次狐再度出言训斥宫女。
    “张大人乃是殿前钦点今科状元,又是皇上亲授的七品官员,你一介宫婢,竟敢要挟起未来的国之栋梁?”次狐冷笑一声,上前踢开小宫女,侧身请张湍出殿:“张大人,这宫婢不懂规矩,让大人见笑。请大人随奴婢前往取醉园,公主此刻正在苑中。”
    二人一哭一叱,未给他留下分毫应答时间。这几句话听罢,他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什么今科状元?什么国之栋梁?今日他若能对此一人遭遇袖手旁观,来日怎敢保证不会对天下万民之苦冷眼相待?
    “奴婢知错,奴婢不敢。”小宫女吞声忍泪,当即起身向梁柱撞去。一旁静立的内侍眼明手快,将人拦下,才未令其血洒殿中。
    次狐又道:“若想死,寻个冷僻的地方,拿腰绳吊死自己也好,投了枯井也好,别死在这海晏河清殿中,平白添了晦气。若叫公主知道,你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怜你宫外的父母兄弟,恐怕也要陪着你下阴曹地府。”
    宁可赴死,也不愿被其主发落,甚至于生死不能自主,还会牵连家人,靖肃公主之惨毒,由此可见一斑。
    他心中悲叹,张湍啊张湍,若眼睁睁看这宫女赴死,只为全了你不僭越、不逾矩之德行,徒博个气节风骨之名声,何其自私?何其残忍?
    “我换。”
    纵百般抗拒,也只能无奈更衣。
    待换好衣裳,又几经犹豫,终是推开殿门。
    次狐守在门前阶下,闻声回身看去,饶是见过美人无数,此刻也难免怔了神。
    旻朝各地织造局大都流传有一句话,是说:天下颜色尽入皇城,皇城颜色尽入玉宫。
    每年各地织造局所产绫罗绸缎尽供宫廷使用,而这些绫罗绸缎样品送入宫廷时,又最先送入海晏河清殿内,供靖肃公主最先挑选。因传言海晏河清殿内以玉石铺地,故又称其为“玉宫”。
    年年见全天下丝织印染出的新颜色、新图样,给人挑衣裳这事,但凡赵令僖开了口,便一准错不了。
    但次狐不曾料到,张湍身披朱红,竟端出几分清冷之姿。
    他身上虽是件陈年旧衣,但用料上乘,朱红未褪分毫。其色较残阳更鲜丽,较晚枫更浓郁,比之荔枝更通透,不似海棠般俗媚。热闹的颜色,轰轰烈烈泼满身。却生生被他压下,铺了霜,盖上雪,斜出一枝寒梅,清气满乾坤。
    迎着他的目光,似迎着料峭寒风。次狐醒过神来,作礼引路。
    海晏河清殿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轩榭廊舫别有洞天。张湍跟随次狐,穿庭院过回廊,逐渐靠近建在深处的取醉园。
    未至园门前,清亮欢快的嬉笑便已入耳。
    笑声纯净,听不出一丝一毫忧恼失意。本是分外怡人,却在他心底煽出了火气。
    世人逃不过的岁月风霜,未能在她身上留下刻痕,众生躲不开的苦难困厄,未能在她心中投落阴霾。倘若只听声音、只看容貌,即便在洞悉世事的老僧眼中,她也会是至纯至善至真的化身。
    可偏偏是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凶狠歹毒之人。
    张湍站在园门前,抬眼看向园中。
    园中百花盛绽,各色闲错,如锦绣匹练。
    花团簇拥着一对少男少女。少女便是此间主人赵令僖,轻趴在少男背上,抬臂指着前方,欢笑着说:“松斐哥哥,左边,到左边。”少男便依着她的意思,向左挪动。
    这一声出口,张湍便知晓少男的身份。
    陆亭,陆松斐,上将军陆文槛独子。陆文槛常年镇守边关,旻朝能有如今太平局面,陆文槛功不可没。因其父威名,陆亭亦得以名满京城。
    春闱考前,张湍闲时听闻,前年元春庆典,陆亭御前比武拔得头筹,不到一日便传得京城上下尽知。自那之后,陆亭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号。起初几个月,上将军府几乎被媒人踏破门槛,可一过五月,原本挤破脑袋递帖子的媒人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茶楼酒肆间传言说,端午宴上,靖肃公主看中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试问天底下谁敢与靖肃公主争抢?遂都绝了念想。
    张湍原以为这是百姓茶余饭后闲谈出的流言蜚语,今日取醉园中一见,才道竟是真的。看到陆亭紫缎遮目,背着赵令僖游戏花丛间的模样,张湍心中不免生出些鄙薄来。
    那厢赵令僖又笑:“过了过了,往右些。”
    陆亭闻言,缓缓向右挪去。
    次狐道:“张大人稍等,容奴婢前去通传。”随即迤迤然步入园中。
    片刻后,张湍又听到赵令僖欣喜雀跃:“抓到了!”
    赵令僖高高举起右手,衣袖垂落,搭在陆亭头上肩上。张湍鬼使神差地抬眼望去,见她如玉指尖捏着一只斑斓蝴蝶。
    原来是在扑蝶。
    次狐寻机与赵令僖通禀张湍之事,赵令僖听后,回望向园门处,面带喜色,拍着陆亭肩膀说:“松斐哥哥,快放我下来,我带你瞧瞧我的新玩具。”
    作者有话说:
    威逼恐吓张大人宁死不屈x
    道德绑架张大人立刻就范√
    1陆亭,字松斐。
    2多音字。陆爹,陆文槛(jiàn)。门槛(kǎn)。
    第4章
    几名宫人在旁谨慎地微展双臂,以防赵令僖下来时歪了斜了受伤了。众人簇拥下,她双足依次点落在地,稳稳站定。旋即眉飞眼笑,踮脚抬手,取下陆亭所绑遮目紫缎。
    紫缎飘下,一双丹凤眼缓缓睁开,适应着园中日光。陆亭未看向他处,挑眉噙笑望着赵令僖问:“却愁找到了什么新玩具?”
    “怎么站在门外?”赵令僖兴冲冲向着张湍招手,“到园子里来。”
    遭此言行称谓侮慢,张湍心中嫌恶愈深。一国公主,无端庄之仪,无爱人1之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犹如粗鄙野人,实在荒谬。
    他不肯任由之呼来喝去,索性充耳不闻,漠然平视园中空旷处,对其呼喊不理不睬。
    陆亭扬声笑说:“却愁,看来你的新玩具还挺有脾气。”
    赵令僖踮足翘望,见张湍纹丝不动,以为他正出神未听清楚,便招手唤来周边宫人,随意吩咐说:“去把张状元请到园中来。”
    宫人们得令,左右推出四人,向着园门口行去。刚到张湍跟前,四人二话不说便将他围住,强将他推搡入取醉园。
    他心绪烦乱,脸色铁青,但与人争执动手有辱斯文,即便宫人动手动脚、没轻没重,也只稍作挣扎,并未还手。待到园中央时,宫人们方才放过他。
    张湍拂袖站定,对这位荒唐公主早已是嗤之以鼻,只敷衍一礼道:“微臣张湍,拜见靖肃公主。”
    本是怒火中烧,浑身热血上涌,但园子四面八方皆有丝丝凉意侵来,渐渐抚去他的火气。
    五月盛夏,宫苑内大都酷热难耐,唯独取醉园中异常清凉。
    赵令僖近两年夏日喜爱于取醉园中折花扑蝶。夏日阳光炽热,为了取荫纳凉,尚衣监与制造局合作,织出一种名叫素冰纱的料子。素冰纱如蝉翼轻薄通透,拼合横铺于取醉园上空,既能滤去阳光中的热意,又不会遮挡光线导致园中昏暗。
    可惜素冰纱珍贵难得,合宫上下,仅海晏河清殿一处得以享用。
    滤去暑气成荫后,便是取凉。
    赵令僖入园前,就会有宫人将大量冰块藏在园子各处,散出冰寒凉气,将园中热气压下。待冰块逐渐化去,凉意减弱,宫人会及时更换新的冰块,确保园中时时刻刻沁凉舒爽。
    张湍未发觉取醉园上空的遮天素冰纱,但园中清凉由来他已心中有数。偌大一处花园,要将热息尽数压下,所用之冰数目何其巨也?
    而这仅是取醉园一处、一项用度。
    宛州百姓正历蝗灾艰难求生,赵令僖身为公主,朝会迫宛州官员磕头求粮,平日挥霍奢靡无穷无尽。
    张湍垂袖握拳,刚刚平息的火气再度焚起。
    陆亭为武将,张湍肢体上再细微的举动,他都看得清?????楚。往日不乏有人冒死动手,欲杀伤赵令僖而后快,见张湍此番架势,陆亭嗤笑一声:“却愁,这位莫非是今科武状元?不应当,武试还没到日子。”
    “才不是。练武的粗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皮囊。”赵令僖炫耀道,“你瞧,他长得多漂亮。”
    张湍盛怒,不再委婉迂回,直言叱骂,掷地有声:“公主慎言!微臣堂堂正正科举入仕,岂容任意调笑羞辱。身为王室,践踏礼仪,侮蔑朝臣,万民涂炭视若无睹,贪图享乐穷奢极欲。天视之则天怒之,人视之则人怨之,天怒人怨,必招千古骂名!”
    将满腔怒意倾泻而出,他平静些许。这些话哪怕收效甚微,亦是不吐不快。
    一旁陆亭捧腹大笑:“却愁,这是你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松斐哥哥别笑。”赵令僖压了压手掌,笑吟吟说:“你瞧,长得漂亮,声音又好听,多讨人喜欢。”
    次狐引着两名宫女走到近前,一名宫女手捧琉璃瓶,瓶中彩蝶飞舞,如梦似幻。一名宫女手捧妆镜簪钗,簪钗精巧,镜明如水。
    “公主,已备好了,是否现在梳妆?”次狐低声叩问。
    “我瞧瞧。就它们。”赵令僖回身盯着琉璃瓶中蝴蝶良久,笑容愈发灿烂:“俏状元,可莫要再说我衣冠不整。旁人若敢看我梳妆,少说也要留下双眼珠子。但我准你看,且命你仔仔细细地看。”
    说着,宫人搬来躺椅绣垫脚踏,扶着赵令僖坐下,斜斜靠在椅背上。宫女跪立捧镜在斜侧,次狐亲自执梳为赵令僖绾发。另有两名久侯旁侧的女官,带着丝绣锦盒上前。
    女子梳妆,岂能直视?张湍蹙眉背过身去。
    陆亭悠然噙笑上前,一把揽上张湍肩膀,将人掰正,令其直视赵令僖绾发梳妆。
    “王室为尊,尊者令而不从,岂非无礼?”陆亭戏言道,“状元郎重礼晓义,安能不懂这个道理?公主令你仔细地看,你怎能不看呢?”
    陆亭天生神力,长年习武,张湍肩膀被他箍住便再难动弹。挣扎无果,张湍索性垂袖认栽,面朝赵令僖,紧闭双眼。
    次狐绾发同时,两名女官启开琉璃瓶,取出一只粉绿蝴蝶。蝶有四片鳞翅,前两片翅菱尖,后两片翅细长,形如燕尾。二人小心翼翼制住蝴蝶,另取柔丝彩带,金钗玉簪,将一只蝴蝶谨慎缠在簪钗之上。
    发髻成型,堆叠如云,几只绢花点缀其间,另有宝石金玉半藏半露。次狐这才从女官手中接过缠蝶簪钗,轻轻斜入云髻。再如何栩栩如生的金丝银线之作,都不比真正鲜活的翅羽灵动曼妙。蝴蝶徐徐振翅,成为绢花锦簇间画龙点睛一笔。
    赵令僖一面照镜,一面招手:“张状元,来看看我这头发梳得整齐不整齐。”
    活蝶为饰,何其残忍?
    怪道会问蝗虫是否吃人,怪道会评百姓互食恶心。
    “张状元?”赵令僖见他久久不答,摆手令人撤去妆镜,转而正视张湍,既是疑惑,又觉惋惜:“怎么总不笑?生得这样漂亮,如果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更好看些。”
    “宛州百姓因蝗灾水深火热,陈大人还在乾元殿中叩头。公主却能游戏花园,扑蝶梳妆。恐怕哪日大旻天塌地陷,公主亦能不为所动。”张湍被陆亭钳制,动弹不得,只能冷冷开口。
    “原来是怨我没给足钱粮。”赵令僖蓦然笑起,片刻后又向次狐问道:“去问问宫里有没有宛州人。”
    园中众人困惑不解。次狐吩咐宫人去取海晏河清殿中婢女内侍花名册,将祖籍宛州者尽数筛出,令各自放下手中活计,齐聚取醉园中。
    十一人分婢女内侍排成两列,跪伏在地,等候赵令僖吩咐。
    “今天本宫在朝会上听说,宛州有蝗灾。你们都是宛州来的,张状元想让本宫多给宛州些钱粮。”赵令僖语气欢快,“不如你们几个在园子里摘花簪在发间,看谁的花能引到蝴蝶。引来多少蝴蝶,就给多少钱粮。若谁能博得张状元笑一笑,另外有赏。”
    婢女内侍面面相觑,领命即刻动作起来,满园子地挑拣花枝。
    取醉园中所植花木,都是太子与太子妃精挑细选移栽而来,年年换新,这才令园中景色年年皆不同。寻常时候,花匠修剪枝叶都要万分小心,今日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毁坏园中景色,只敢依令挑选着藏在枝下不太引人瞩目的花朵折去。
    那厢张湍质问:“赈灾乃国事,岂能如此儿戏。”今日所见所闻,尽是往日无法想象之事,每逢他以为已极尽匪夷所思,赵令僖总能再令他心头再添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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