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只管缺它的,日子还是照常过。月贞回去便回了芸娘的话,芸娘又告诉了缁宣,缁宣才放下心往庙里与了疾商议接芸娘离家的事情。
    两个人商议一番,决计趁月贞生辰那日,了疾回家来一趟,编个话将芸娘带离家去。他虽然心里有些不屑此事,可又觉人命关天,比什么伦.理道德都要紧,不帮也得帮。
    月贞并不知道,只想着事情既然已交由缁宣了疾拿主意,倒用不着她在中间横插一杠子了,因此也没过问,随他初八回不回来,她只成日为自己的生辰忙碌。
    张罗席面预备杂戏的事琴太太都交给了巧兰去办,琴太太当着二人的面说:“我们月贞是寿星,自然该安稳坐着享这一日的福。巧兰,你虽不是我的儿媳妇,可你们是妯娌,妯娌间就要和和睦睦的才好。”
    巧兰自然是乐得奉承的,不单是能讨琴太太喜欢,还显得她与月贞比旁人要好,这两点都能将芸娘压下去。
    月贞将元崇全盘交给陈阿嫂,只管一面受众人来往磕头,一面收拾出几间空屋子,提前接了章家人来住,预备生辰后再送他们回去。
    白凤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搀着老太太把两间屋子细转了一遍,一面摸着床上的被褥,一面问月贞:“这里原本是谁的屋子啊?装潢得真是精细。”
    月贞在对面榻上说:“就是空屋子,一向是招待亲戚睡的,从前大爷刚死那阵我也住过些日子。嫂子,外头虽然放着个老妈妈招呼你们,可你也别什么事情都去使唤她,免得招人家抱怨。”
    老太太搭过话,“这话在理,我们是来作客的,上上下下都要客气。不要看人家是下人就随口使唤。”
    阳光变得刺人,一点点蛰痛在皮肤上,外头“吱吱”的蝉鸣还不够,又有两个侄子跑来跳去的闹,这处僻静的偏院一霎变得聒噪。月贞到李家来一年多,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日子,静时是苦闷,闹时也觉得烦躁。她向窗外望一眼,看着两个侄儿,恨不得追他们出去。
    掉过头来,她脸上还是保持着一点小小的高傲的冷漠,“哥哥呢?我有话交代他。”
    言讫就见永善打外头进来,与小厮提了几包点心,这就算是给月贞的礼了。
    月贞没说什么,请他坐下,“哥哥,你的差事下来了,原要使人去家里告诉你一声的,想着你们要过来,也就没使人去。是在老井街的当铺子里,活计嚜不重,只管理理当票子,收捡主顾们的东西。”
    永善屁股刚落在榻上就往上窜一下,“什么?这不是打杂的嘛!怎么不把我安插在钱庄里头?”
    “钱庄里头暂且没有缺项。”月贞不禁乜他一眼,心里百般烦嫌,“当铺子又怎么样?你去瞧瞧那当铺子,上下三层楼,是钱塘县最大的一家典当行。你在里头当差,还嫌脸上无光?况且要派你个掌柜的,你有那个本事么?还没学着走就光想着跑的事……我告诉你,这项差事一月三两银子,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做。你不做,往后也不要再来问我,我同家里的人都是打了招呼的,你做不好,往后都犯不着看我的面子帮衬什么。我没面子!”
    永善尽管心里不痛快,可听见三两银子薪俸,还是不住点头,“好好好,我的好妹子,我这回听你的还不成么?你放心,我一准好好的给你长脸。”
    月贞没理会他,信不信他这些话都没要紧,横竖她拿他们没办法。
    老太太心头的石头终于搁下来,看月贞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慈爱,“下晌见你们太太,应当好好谢她,亏得她帮衬。”
    这事情两位太太都是后来才听见说的,琴太太没表示,反正不是将永善安插在这头的买卖里。霜太太心有微词,可想着是了疾应承下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当着月贞的面婉转地对琴太太抱怨了两句。意思拿着他们那头的缺帮衬这面的亲家,琴太太真是会做人情。
    月贞听后,知道是两头都欠下了债,心里越来越重。
    她抬额瞟她娘一眼,“人家不稀罕您这点谢。”
    蓦地将几人说得尴尬,白凤要出来打调和。月贞还不待她开口,又自悔说话伤了她娘的面子,便笑着含混过去,“娘越谢呀,越叫人心里过不去。你们先歇一歇,一会晚饭我使人来请你们到太太屋里去吃。”
    这顿晚饭也吃得累人,月贞既瞧不上娘家这头的奉承嘴脸,也看不惯婆家那头的伪善面孔,又全靠着她在当中调停周旋。
    因此饭后,月贞乏累得很,早早将上夜的小兰追下去睡,自己又睡不着,熬着灯油在床上做活计。
    赶上那蒋文兴今夜不约而至。月贞开了门便诧异一下,“你怎的兀突突就过来了?”
    蒋文兴落在榻上望她两眼,憋不住埋怨了两句,“我再不来,你就快要把我忘了。多少日子没见了,你自己数数。”
    “多少日子?”月贞逗着趣反问,回身点了盏灯放在炕桌上,趁势向外头撇撇,见两边屋均歇了灯,才放心坐下说话,“好像是有些日子了。我不是忙嚜。”
    因没事先约定,不知道他要来,她一早便解了钗环,只挽着虚笼笼的乌髻,耳前还有零散的鬓发。衣裳也换下来,穿一件鸦青的绉纱长衫,松松散散罩着底下半截墨黑的罗裙。
    蒋文兴一连好几日连撞也没撞见她,只听说她成日在后头为过生辰的事忙,今日又接了她章家人来,想必是忙得乏了。
    看她挨着榻沿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那里,似能透过满头青丝看见她随意的笑脸,但也能感觉到,那笑里满是惓意。
    他没由来地有丝为她心疼,想她真是不容易。可自己又哪里容易?近来也是在徐家桥的柜上忙,却也拣了个空为她备了份贺礼,今夜来就是特意来送礼的。原本后日生辰奉上也行,就怕礼太重,不应当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送的,因此只得偷偷先拿过来。
    忙得如此还是惦记着她,可她却没有惦记他的样子。单凭这点他就觉得不公道。
    他闷着气,一时不肯将贺礼拿出来,摆着张稍冷的脸靠在榻上,两个指头敲了敲炕桌,“您忙,您忙得进门连盅茶也不请我吃?”
    月贞特意回转头来扫他两眼,然后翻了他一记白眼。
    倏地怄得他怒向胆边生,将炕桌搬到一边,一把拥住她,“还白眼珠子对我?小没良心的,我惦记着你好些日子了,你还拿白眼珠子翻我!”
    然而做出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没有舍得真格用力捏住她哪里,只好挠她的痒痒。
    月贞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笑倒在榻上,怕给人听见,一连剜了他好几眼,“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快松手!一会给人听见了。”
    待他撒开手,她慢慢爬起来,在阑珊的笑意里细看他。他的脸一半蒙着烛光,一半蒙着月光,半冷半暖,有些陌生。
    她一忙起来就忘了这张面孔,真是一点没空去想。但还得承认,同他在一起是松快愉悦的,不必担着一身沉重的担子。
    她倏地明媚一笑,“你生气了?”
    一霎问得蒋文兴鼻酸,他近近地看着她,神色渐渐发生了微渺的变化。
    他在想,她一定猜不到,他得闲时都在想她,忙时也要抽空想,其实多半时候是在想她有没有想自己。知道是没有,胀着满心的苦意,竟又更想她了。
    真是报应。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想爱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了疾:被一人所爱,就像是欠了那人的债。
    第53章 迷归路(三)
    夜里的烛火永远是昏沉沉的醉意, 带着想亮亮不起来哀愁,四下里包涌着黑暗, 衬得它而有种奄奄一息的凄寂。
    蒋文兴心里有一带心酸地, 想着这心酸实在非他所要的,更添没奈何的心酸。他知道自己是有些爱她了,却不肯对自己承认。他往后退一些, 刻意挑挑眉,露出轻浮的态度,“可不是?简直气得我心肺疼。”
    月贞看他不过是玩笑, 心里很轻松,脚步也很轻松地走去倒了盅热茶来给他。
    刚转过身, 就给他忽然拉着跌在他怀里。她回头骇异地瞪他一眼,“我也要吃茶的。”
    蒋文兴抬起她的手, 不知打哪里摸出只绿油油的翠玉镯子, 毫不犹豫套去她的腕子上,“瞧瞧, 这可是小的敬献给大奶奶的寿礼。”
    那镯子凉得人精神一下, 月贞将背往他胸膛上靠靠, 抬着手在灯下细看,越看越有些恐慌。她嫁到李家来这一年,也算见识了些好东西,认得出这只镯子价格不菲。
    相处一段,她也逐渐对他有了几分了解。他这个人外头要面子, 应酬上肯花钱,但私底下节俭惯了的, 对自己也有些悭吝。得了月俸一向都是托人带回雨关厢交给他姐姐攒着, 他讲过是要攒下钱在钱塘置办屋舍。
    月贞倏地感到手腕有些沉重, 慢慢垂下来,回首瞟他一眼,“多少银子?”
    蒋文兴邀功似的歪着脸看她,“五两。在老井街最大那家首饰铺子里买的,那老东西,跟他划了半日价,硬是几个铜板都不肯让。”
    不想她立时摘下来放在炕桌上,磕得“笃”一声,有些冰冷,“我不要。用不着白花钱,我的首饰算不上多,可也不缺一个镯子戴。”
    蒋文兴蓦地尴尬,得意洋洋的笑意僵了一点在脸上。他想到她脖子上那颗红珊瑚珠子,不由得心凉了一截。
    他松开她,胸膛离开她的背,慢慢向后仰去靠着,“怎么,是嫌我的礼轻了?”
    月贞没说话,走去给自己倒了盅茶,把炕桌搬回原处,坐在了对面。蜡烛燃烬了一半,白白耗费了半夜的光景。三更的天,月亮越攀越高,光铺在半张炕桌上,几如在中间结了一层薄霜,边上的两个人都缄默着,止步不前。
    她想到与了疾之间时常的沉默,和这有些相似,又不大一样。和了疾的沉默,是一种无能无力到无话可说。和蒋文兴的沉默,是一种躲避,怕开口说。
    她能从蒋文兴眼中偶然泄露的一点真实情绪断定,他恐怕是有些假戏真做的嫌疑。虽然从未讲明过,可她一真以为彼此都是有默契的,他们之间不过一场游戏。她是遵循规则的。
    其实这规则说起来,还是他蒋文兴制定的,他比她还应当遵循。毕竟在这种事上,到底是男人占的便宜多,女人担的风险更大,他应当心满意足乃至沾沾自喜。
    可人总少不得犯贱,想的与做的背道而驰。他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放过她,“那就是嫌礼重囖?”
    逼得月贞只是笑笑,“不是礼重礼轻的事情,又不是非要不可,我又不缺镯子戴。你拿去退了,把银子攒下来,你不是一心想在钱塘置办房子么?”
    说完,两个人都觉着有些造化弄人的意思。
    蒋文兴沉默须臾,咬着嘴皮子点点头,“成,倒替我省检出一笔开销,回头你可别怨我连份贺礼也不送你。”
    “不会的,”月贞望着他笑笑,“不会的。”
    烛光仿佛陡地膨大,她的面孔在昏沉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杳渺了。蒋文兴拣起那只镯子揣回怀内,坐了半刻,就说要走。
    月贞立起身来,没有留不留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疑问,“你不在这里睡?”
    他转回一张笑脸,“这两日给你拜寿的人多,只怕有来得太早的撞上。”
    “噢,也是。”月贞送他到外间,把门轻轻阖上,暗里松了口气。
    蒋文兴有蒋文兴的好处,带给她做女人的快乐,这快乐是用不着去考虑后路的,只需要放肆去享受,天不亮便各奔东西,也不必牵肠挂肚。这快乐纯粹是肉.体上的快乐,简单,纯粹。
    她偶然也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放.荡?简直不是个正经妇人。但将自己放在其他人当中比对比对,又觉得人总有走岔路的时候,不是这一条就是那一条,谁比谁雅洁高尚?
    她抱着渠大爷的牌位笑问:“你说是不是?”
    渠大爷自然没法子答她,回应她的,不过是吟蛩鸦啼,一片死寂。
    没两日,便是一场热闹压过这片死寂。因为孝中,未请外客,就是两宅里的人聚在一处看戏吃酒。巧兰用了两分心思,请的不是家中常听的班子,换了个新鲜班子,戏也是新鲜戏,叫什么《南亭记》。
    此戏说的是一位叫玉颜的年轻妇人私行不检,趁丈夫出门在外便与人通.奸,后被捉拿,奸夫被斩,妇人幡然悔悟,一头撞死在公堂。
    琴太太看得很满意,扭头夸赞巧兰,“兰媳妇到底是官家小姐,拣的戏也含着警示世人的意思。”
    巧兰倒不为警示世人,单为警示芸娘一个。芸娘听见琴太太的话,眼不敢再直勾勾盯着戏台子,稍稍垂避下去,在碟子里拣了块点心吃。吃也吃得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的一副样子。
    三个媳妇同坐一桌,那边桌上是缁宣,蒋文兴,永善。霖桥尚未归家,派人传了话,说是赶着晚饭开席时一定回来,还叫小厮捎回份礼给月贞。
    月贞暗窥缁宣与蒋文兴,人家两个男人都是一副安然态度,不像芸娘,做贼做得掉根针在地上她都疑心是推上来的狗头铡。
    她心里直骂她没出息,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芸娘立时振作精神,抬起头来。
    巧兰坐在对面,实在憋不住,搁下一把瓜子把上半身贴在桌沿上低声问她:“芸二奶奶,你看这出戏好不好?听说是新写出来的本子,他们班头拿戏本子让我拣,我头一出就拣的这个。”
    芸娘扇半遮面,笑道:“蛮好的,蛮好的。”
    月贞有意岔开话头,“那下一出是什么?”
    “下一出是《鸳鸯梦》,也是新写出来的本子。”
    霜太太在前头听见,可算又挑着根刺,回首把巧兰斜乜一眼,“你看你拣的这些戏,什么鸳鸯不鸳鸯的,惠歌还在这里,她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好常看这些淫词艳赋?”
    琴太太搭过腔道:“偶尔看看戏倒不要紧,都是难免的。你看时下常唱的那些戏文里,哪会没有些才子佳人的事?”
    这点道理霜太太自然晓得,不过是瞧不惯巧兰如此费心擘画今日的筵席,知道她不为月贞,单是为奉承好琴太太。霜太太是正经婆婆,必然不高兴。又听说如今不是节下,巧兰买不着焰火爆竹,特意托了娘家现请的师傅扎了些焰火送来夜里放。
    霜太太想着想往年自己的生辰也不见她如此费心,更厌她一层。
    巧兰还不知道,只顾着在那里叫芸娘难堪,眼珠子在她身上转了半晌,又嘲弄道:“芸二奶奶成日间也不知吃些什么,比上回咱们做衣裳时像是又胖了些。”
    芸娘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月贞跟着观她一观,笑说:“别说芸二奶奶,连我也是又胖了,你倒像是瘦了些。”
    “是么?”巧兰听得直笑,把衣裳往下扯一扯,挺直了腰叫她细看,“你好好瞧瞧,我成日照镜子倒瞧不出来。”
    月贞假意看她一阵,连连点头,“真是瘦了,腰比上回细了些,我的眼睛最毒的,肯定没错。不信你等咱们做下的衣裳送来你上身试试。”
    两个人便说到做衣裳的事情上去。可巧蒋文兴暗里留意着月贞,听见了这些话,目光不觉转到芸娘身上去。因他平日少见这位二奶奶,更是一眼就看出她身段比从前胖了许多,又见她脸色有异,心窍一动,暗中看了两眼缁宣。
    这二人的事他全知道,起初还是靠他牵线搭桥。他轻而易举便联想到芸娘有孕的事情上去,心中渐起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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