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意思,多半是刺探月贞与自己的关系。了疾心生警觉,也不知是哪里走漏出的意思,竟给这人觉出些什么。即便他与月贞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足够他心虚。
    然而也幸在,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他一剪眼皮,剪出副闲散态度,“文表哥到我这里来,想必不是来说人是非的吧?”
    话既点到,蒋文兴便趁机切入正题,“是有桩事情想来请鹤兄弟帮衬帮衬。就是上回说的那徐家桥钱庄的事。”
    他作难地咋舌,坦然一笑,“我索性直言了吧,想请你鹤兄弟在二老爷霜太太跟前替我周旋周旋,让我去顶了徐家桥老郑的缺。鹤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我做了掌柜,无不为李家尽心尽力。我自己呢,也能多学些做买卖的本事。互惠互利的事,何乐不为呢?”
    了疾斜眼睨他,他在他的目光下,坦荡地露着一丝狡诈,大概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了。
    了疾鼻腔里哼出一个笑,“上回在雨关厢我就对文表哥说过,家里生意上的事,我从不插手过问,恐怕帮不上你这个忙,况且我父亲也不能听我的。”
    话音才落,蒋文兴的笑意便逐寸敛去一半。他心里最烦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富贵手到擒来,他们却一副澹然朱紫的模样。
    然而他们唾手可得的却不晓得珍贵的东西,偏偏是他费尽心机弯腰讨好也不能轻易得到。
    想他蒋文兴自幼家贫,是投靠了姐姐姐夫才得混口饭吃。早年间刻苦读书,也不敢奢求功名利禄,无非是想在县上谋个好差事,跳出那世世代代的穷窝。
    到了李家,里里外外无不勤谨效力,连缁宣与芸娘这等苟且之事,也全靠他在暗中牵线搭桥。可这些人过河就拆桥,上树便抽梯。他再要同他们讲礼讲节下去,只怕什么好处也落不到。
    他毫不遮掩眼底的贪婪,向窗户上嬉笑着递个眼色,“二老爷听不听是一回事,你鹤兄弟肯不肯帮忙是另一码事。你要是不肯帮这个忙,贞大奶奶的名声可就有些难保了。我知道你鹤兄弟一心向佛,是行得正坐得端,可贞大奶奶她就能问心无愧么?”
    了疾陡地变了脸色,那双温和的眼射出些凶态,“你这是要挟我?”
    蒋文兴举起面前那只茶盅,手指一抹,抹去了月贞留下的脂痕,搁到他面前,“鹤兄弟这话说得难听,我是求你帮忙,哪里是要挟?你要是非这样想……就只看你受不受这要挟了。”
    丑话说在了前头,后头一抹脸,又变得文质彬彬,谦和有礼,“鹤兄弟,我不过是费你说句话,只要你肯帮,成不成的我都记在心上。你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替我想一想,我蒋文兴父母早逝,就靠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吃了人家这些年的白饭,总不好辜负人家。二老爷忌惮我不是本家人,可不见得本家人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吧?我虽是外姓人,也晓得知恩图报。你们李家若施我这个恩,我保管肝脑涂地替你们做事。”
    此人面上谦和,肚藏奸诈,嘴脸变化多端,叫了疾也不由得好笑。不过笑归笑,到底还是给人拿住了七寸。
    他笑着咬紧下颌,点了头,“文表哥这样说,我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蒋文兴拔座起来打了个拱,“多谢鹤兄弟,你放心,不管这事情成不成,你与贞大奶奶的事,我权当什么都没瞧见。”
    了疾亦起身,拈着袖口反剪身后,“我与贞大嫂什么事情都没有。”
    蒋文兴倏地一笑,“那是你们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留步,不必送。”
    了疾仍将他送至廊庑底下,望断他的背影,注目满是冷透了的厌倦。
    真将事情闹出来,于他倒没什么,因为他待月贞从未愈矩。可月贞呢?非但名节不保,还要受人奚落。人家要笑她一个女人不守名节不顾纲常便罢了,还不知廉耻,主动往个男人身上贴。要紧是三番五次,人家还不肯要她,她有多么不值价?
    他太知道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了,她们最爱议论这类笑话,可以反衬得她们自己又端庄,又矜贵。
    他继而踅进屋内收拾衣裳,拾起方才给月贞坐在屁股底下的袍子,攥在手里迟迟未叠。
    仿佛是将她一缕鲜活体温攥在手上,她方才抑低的暗语,是一根牵魂引魄的丝线,此刻还在他心里发着回音。
    那魅惑的声音在说:“你千万要来,我有话问你。”
    像个隐秘的邀请。
    他此刻惊觉,她何止是个试炼,简直是个魔障。怪道从前师父常打趣他道行还差的远。
    手里那抹缥缈的体温渐渐冷却了,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对这个诱惑的邀约,又是几度摇摆。
    下晌又转到唐姨娘屋里去,才晓得唐姨娘并不是请他讲经,是另有所相求。一见他来,唐姨娘便打发了丫头出去,捉裙跪在他膝下。
    了疾一脸骇然,今日真是讽刺,谁都来求他一个出家人。像是香客拜在佛像前,倾诉自己的悲苦与欲念。
    他躬下腰托她的胳膊,“姨娘这是做什么?”
    唐姨娘执意不肯起身,“鹤二爷,我晓得你是菩萨心肠,也晓得满府里,太太就还肯听你的劝。求你替我替去劝劝她,把我的孩儿还给我吧!”
    虔哥给霜太太抱到屋里去养的事情了疾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里头的内情。他直起腰,走到椅上坐,“姨娘大概多心了,我母亲待虔兄弟很好,并没有哪里委屈了他。”
    她将膝盖一转,对着他哭起来,“我知道太太对他好,正是为这个我才不放心。那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认了别人做娘,我这个亲娘心里是什么滋味?鹤二爷,你没成过家不晓得,我是丫头出身,娘家无财无势,什么倚靠都没有。好容易有了虔哥这么个可靠的人,要是给太太占了去,岂不是断了我的后路?”
    了疾见她哭得可怜,眼往旁边略略别开,“您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她不仅未起身,还朝椅前挪了几步。了疾放低眼,有些没奈何,“怎么不对老爷说?”
    愈发问得唐姨娘伤心,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滚,“我何尝没说,老爷说去向太太提一提,落后就没了音信。我也不敢追着他问,问得狠了,一是惹老爷心烦,二是给太太听见,只怕她疑我小人之心。鹤二爷,我们这些做姨娘的苦呀,使着丫头婆子,瞧着像个主子,其实也不过是个下人,处处都得小心,只怕哪里得罪了人。我自打跟着老爷回来,对你母亲一向敬重,从没在老爷跟前说过说过一句挑拨的话,只求她给我留条后路,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叫我自己养。”
    了疾默了片刻,点头应承下来,“那好,我去劝劝太太。”
    说来也巧,正赶上霜太太屋里的一个媳妇瑞香往这里来取虔哥的胎发,预备着皈依礼奉到菩萨座下,算是剃度的意思。
    见屋里两个丫头都在廊头底下坐着,这瑞香心里疑惑唐姨娘独在屋里做什么?便避着丫头溜进门去。不想了疾也在这屋里坐着,唐姨娘立在他面前,拈着一方绣帕,又是笑又是哭,脸上尽显娇弱妩媚。
    这起半老不老的媳妇,但凡见着双孤男寡女,总不把人往正头上想。又兼唐姨娘睇见是霜太太屋里的人进来,自家也心虚,慌慌张张地抹干了脸,扯出副僵硬的笑脸迎来,“瑞香姐来了,快请坐。”
    瑞香在她脸上睃两眼,又睃到了疾身上去。了疾倒还是素日那副从容不改,她又将眼照回唐姨娘身上,晦涩一笑,“嗳,来了,太太差我来取虔哥的胎发。”
    了疾这时起身告辞,唐姨娘记挂着托付给他的事,眼含希冀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落在那瑞香眼里,就变了些意味,一时间心内生起八百风波。只等离了这屋里,瑞香那媳妇,恨不得浑身都是嘴,唯恐说不尽这段新闻。
    回去交付了东西,便同底下别的媳妇议论,“嗳,你估着我到唐姨娘房里去撞见了谁?”
    人一见她这副精神头,也将精神提起来,两眼直放光彩,“谁谁谁?”
    “鹤二爷!”
    “咱们那二爷,哪里都不爱走动,怎么跑到个姨娘房里去?”
    “不知道,我去到那头,见唐姨娘把丫头都赶了出来,自己在屋里拉着鹤二爷说话。鹤二爷倒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这唐姨娘又哭又笑的,见了我,慌得不成样子。你说她要是心里没鬼,慌个什么?”
    “这唐姨娘年纪轻轻的,可别是……”
    “可别瞎说啊!”
    两人虽然噤了声,四目一对,却是无声胜有声。
    不消入夜便探听见,了疾是给唐姨娘的丫头请到屋里去的,说是请他讲经。可什么经书如此感人肺腑,弄得人泪眼成迷。
    这个迷大家私底下争相去猜,猜下来,一致认同讲经不过是唐姨娘寻的个借口,实则是她年轻放.浪,见家中二爷如玉山在座,风华浸远,便把念头转到了他身上。二老爷再了得,毕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嘛。
    大家愿意替了疾开脱,一是为他出家断了尘念,二嚜,她们更乐于看见一个美貌的女人下贱。要是两情相悦,终归缺了一点趣味。
    这些议论随风暗拂,两位本家尚且半点不知。月贞虽不是本家,也是浑然未觉,心早潜入夜,伏在那黑魆魆的横岫洞里,等着问了疾要一个答案。
    这才吃过晚饭,久盼黄昏,黄昏迟迟不来。她坐在榻上,倚在窗户旁,隔着窗纱望那轮落日。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1?
    总算黄昏,陈阿嫂牵着元崇进来请安。元崇长高了些,穿着新裁的黛紫圆领袍,一身斯文气有些形似了疾。他在榻前似模似样地拱手,“母亲。”
    月贞等得心浮气躁,只瞟他一眼,“去歇着吧,天要黑了。”
    前些时候回雨关厢,元崇的亲生爹娘倒是老宅子里去拜见过。他亲娘生了,抱着孩子在琴太太屋里磕头,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好话,哄了十两银子并几匹好料子。
    爹娘欢欢喜喜抱着孩子去了,始终未过问他。陈阿嫂说那不是他爹娘了,他的爹娘只有渠大爷与贞大奶奶。
    渠大爷他不认得,只认得月贞。可她待他淡淡的,只是偶尔人说他的不是,她肯出面维护他。就为这一点,元崇舍不得走,总盼着能与月贞多说几句话。
    陈阿嫂晓得他的心,牵起他的手往榻前送一送,“我们崇哥新学了一首诗,快,念给母亲听。”
    元崇得了指点,忙背起两条胳膊,摇头换脑背起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月贞只用半神听着,待他背完,敷衍了两句,“崇儿真是长了个聪明脑袋。”
    元崇失落地把头垂了一阵,跟着陈阿嫂回偏房里歇息。月贞支颐着脸照旧将太阳望着,恨不得追它下去。
    好容易盼到夜深人静,她点了盏灯笼,瞒芳妈说是去芸娘屋里借个东西,走到那横岫洞里,吹了灯在石案上坐着等。
    了疾这会正打着盏灯从角门上过来。门首三个小厮坐在地上吃酒抹牌,见了他也不起身,仰着面招呼,“快二更天了,鹤二爷还往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时至今日,了疾才算说了个完全的谎话,“我来寻霖二哥。”
    那小厮呵呵道:“巧了,今晚上我们二爷没出门去,像是在家。鹤二爷快去,省得一会二爷就睡了。”
    了疾提着灯笼往园内走,远处有巡查的下人走过去,看不见人,只瞧见几枚漂浮着的灯,像一只只烙铁似的眼睛,老远地盯着他。
    他是不怕人看的,也不怕人无端的议论,因为他是男人,又是李家的二爷。就是蒋文兴真闹出什么话来,他顶天就是叫家里人笑话奚落一阵子,为了阖家的体面,他们也不会宣扬出去,于前程上终归没甚大碍。
    然而男人家闹出的荒唐事太多,一桩接一桩的新闻,功迟早能掩了过,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世人待男人在私行上的不检总是格外宽容。可女人大不一样。
    他真到了那里,该怎样回月贞的话?无非是既违佛法又背俗礼,瞒着人偷鸡摸狗,令她终身在俗世里抬不起头;或是骗她,也骗着自己。
    无论哪种境况都非他所愿。倒不如不去,不如回头,权当无事发生。
    本来也无事发生。
    那厢月贞等到一颗心逐渐灰淡,还不见人来。墙外二更的梆子声敲得悠长又慢,一下一下地,心也一点一点地坠向底。
    也许那些猜测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期盼,她大概是迷糊了,把他的一片善意错会成了喜欢。其实出家人慈悲为怀,怜悯众生。
    这样思想着,她由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园溶溶月光,恍如一片落了空的梦,跌碎在漆黑的长夜里。她迎着月光凄寂地笑了笑,忽然有眼泪落在手上。
    她往芸娘房里去,出门时告诉芳妈是到芸娘这里来借样东西,总要真拿件东西回去迷人的眼。芸娘还没睡,在外间榻上给岫哥做一双鞋。
    月贞见着鞋便灵机一动,就说是借鞋样子,“我也给我们崇儿做一双。省得人家都说他不是我生的,我不疼他。”
    仆妇们都去睡了,只有个上夜的丫头瀹了碗茶上来。炕桌上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晕是没有边界的寂寞,融进四角的暗昧中。
    芸娘把鞋面递给她看,“有些繁琐,你才学的针线,恐怕做不好。另做个别的什么给他好了,是一份心意就成,鞋子底下有的是活计上的人做给他穿。”
    月贞对着灯举起鞋面瞧,无所谓地撇嘴,“繁琐就繁琐吧,我还怕繁琐?我有的是闲空,正好打发光阴。”
    “这么暗了不睡觉,你就为这个过来?”
    月贞一阵心虚,将鞋面递回去,“屋里闷得很,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的也不睡,就为做这个?底下有的是活计上的人。”
    芸娘扭头向卧房门帘子瞟一眼,有些厌嫌,“他今晚上没出去,早早就上床躺着,我懒得同他说话。”
    原来是消磨时间,等霖桥先睡着。月贞暗暗好笑,睇见她嫌弃的脸色,想起中秋之夜在小清河河滩上的事。那时候她的脸色可不是这样子,分明眼波含情,赧容藏媚。
    月贞越是想到这里,才落了空的心越是觉得怅惘。人家好歹有一段情可惦念,哪怕是偷的。她连偷也偷不着,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芸娘又压着嗓子说:“你不急着睡吧?陪我多坐会,不晓得他睡着了没有。”
    月贞彻底没了什么可急的,只觉余生茫茫,再无事可做,除了吃便是睡。她歪着嘴角笑一笑,“有什么急的,什么时候不是睡。”
    两个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头云里雾里地绕,那是时间的绳索,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才勒得人喘不过气。
    绕到近三更,连上夜的丫头也支撑不住了,坐在罩屏角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芸娘只好送了月贞出去,“不要紧吧,你也没带个丫头出来,我叫丫头送你?”
    月贞呵呵一笑,“快别折腾她们了,省得背地里咒我。”
    芸娘目送她的背影,只恨她不是住在这屋里,她要与她熬个通宵,也好过避无可避地回到那张床上去。
    幸而霖桥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解衣裳,连灯也不敢点,只恐吵醒他。其实霖桥未必那么招人厌,待她虽然冷淡,却一向有礼。只不过她是不甘愿嫁给他的,又兼琴太太瞧不上她,她把心里这些委屈一股脑都记到了他账上,总觉得他是她窘顿日子的祸根。
    铺上分了两床锦被,芸娘恁小心地牵开外头那床睡下去,还是不留神碰到了霖桥。她惊魂不定,一动也不敢动。
    霖桥则翻了个身,向里头让了让,不动声色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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