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崇正在罩屏外同小二哥玩耍,听见他控告,把小小个身子缩在罩屏角蹲着,迎面看了看椅上的月贞,两个小手紧扣紧罩屏的镂空雕花孔内。
    他素日都是奶母带着,与月贞不大亲近,只恐月贞骂他。
    当着老太太白凤的面,月贞不训他两句也不好,只得不痛不痒地朝他指过去,“崇儿,就该打你一顿才好!”
    正说话,倏见了疾提着食盒进来,元崇如遇救星,一下藏到他身后去,歪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二叔,我母亲要打我。”
    总算盼得了疾回来,月贞那双眼也锃地亮起来,由椅上拔座,迎面望着了疾笑。笑含几分俏生生的得逞的意思,“鹤年,真是不好意思,原本下晌就要回去的,谁知小孩子摔折了腿,大夫暂且不叫走动,只好接着叨扰你了。”
    “大嫂客气,我听见弟子们说了。”了疾将食盒搁在桌上,睐她一眼,不以为意的态度。
    月贞歪着眼瞅他,打鼻管子里轻轻哼一声出来。这一声饱含太多情绪,几分为他待她不够热络的委屈;几分为他拿她没法子的骄纵;还有几分,是为她自己争取到与他相处的一段短暂光阴的高兴。
    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听见了,又明不明白?
    白凤见了疾进屋,方才要说元崇的话只得咽回喉间,迎来福身道谢。
    了疾便转而向老太太白凤行礼,又走去床前瞧了小大哥的伤势,“老太太不要着急,明日消了肿就好了。夜里风凉,请用过晚饭后早些歇息。”
    几人客套几句,了疾待要辞将出去,月贞碍着她娘与嫂子,也不好留他,暗里转着心眼要寻个空隙与他说话。
    真格是想什么来什么,了疾一条腿刚跨出门槛,另一条腿就给元崇抱住,“鹤二叔,我今晚要跟你睡。”
    了疾回身将他抱起来,笑道:“这里有的是空屋子,怎么要跟我挤在一处?”
    元崇悄悄瞥月贞一眼,“母亲要打我。”
    偏给月贞听见,走来轻手捏他一把,“小小年纪就学会告刁状了,我几时说要打你了?”
    “您才刚说我该打。”
    月贞理亏,只得叉着腰瞪他,野丫头似的,没有一点坐母亲的端庄威严。了疾把这对生搬硬凑成的母子睃一眼,好笑着掂一掂元崇,“好,跟二叔睡,二叔抱你回屋。”
    月贞也不拦阻,心里自打着一把算盘,由得他们去。
    这厢旋身进门,老太太喊她吃饭,在椅上捧着碗责备,“嫁了人了,还这么不懂事。鹤年小住持虽然是他的二叔,可他们出家人是经不得吵闹的。你的孩子你不自己带着,交给他带,不是平白给人家添麻烦?”
    白凤在床上给小大哥喂饭,也抽空嗔她,“姑娘是真傻,如今既已认下元崇了,就该拿出做母亲的样子。他原本就不是你生的,你再不同他亲近,往后长大了,能与你贴心?既不贴心,还怎么为你打算,替你在李家出头?”
    月贞不以为然地翻眼皮,“嫂子三句话不离李家的家业,如今老爷太太还好好的活着呢,你倒是替我想得长远。”
    外人哪里知道,她正是要借元崇这个由头一会好去寻了疾说话。熬到胡乱吃过饭,她把嘴一揩,乔张致地悔道:“娘和嫂嫂说得是,不好放元崇在人家屋里,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嗳,天都要黑了,你个寡妇家跑到个和尚屋里……”
    白凤话音未落,月贞业已跑没了影。
    日暮黄昏,草木腥气裹在檀香里,随风入帘。木鱼与钟声,和尚的诵经声,嗡嗡的,一潮接着一潮。这是世外,一眼望出去,尘俗嚣烟掩埋在花枝里外,林木之间。
    是这个原因,月贞暂且忘了她的身份,一点私情也在暗中不受拘束地肆意膨胀。
    这里满座菩萨又怎么样?反正它们不会开口,不能规劝她,也不能叱责她,更不会将她不能见光的心事说给别人知道。
    她怀着侥幸爬到了疾禅房,在廊庑底下听见里头在说话,是了疾在哄元崇吃饭。元崇虽然年纪小,到了李家,也像懂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总有些拘束似的。
    难得今番胡搅蛮缠的任性,一个劲地推碗,“二叔,没有肉,不要吃。”
    月贞藏在窗畔偷瞄,见了疾将元崇抱在怀内耐心哄着,“偶尔吃些素斋对身子是好的。你说二叔长得高,就是吃素的缘故。”
    “亏得你有这耐心。”月贞嘻嘻笑着,捉裙进屋,迎面向元崇瞪圆了眼,“你不吃这个,夜里可别嚷饿,就是嚷也没吃的给你。我可不是陈阿嫂,凡事都将就着你。”
    元崇一见她,将小小的身子往了疾胸膛里贴近,“二叔,你瞧,母亲追到这里来打我。”
    了疾低下头笑,“你母亲不是来打你的。”
    这屋子虽然宽敞,却陈设简单,一目了然。正面墙上绘着佛像,底下案上供着香炉,左右两面结挂着鹅黄缎帷帐。左首罩屏内是一间小厅,堆了满面墙的书,安放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了疾抱着元崇在几后席地而坐。
    右首罩屏内则是简洁的床与榻,两边槛窗大开,借着几缕黄昏天色,还未掌灯。
    月贞顾盼一圈,走到矮几前跪坐着,“这就是你的精舍?真是不明白你,好好的福不享,偏要窝在这里过这样冷清的日子。”
    “与风为伴,与木为邻,冷清么?”了疾笑笑,放下元崇,就着桌上的一壶热茶给她倒了一盅,“大嫂是喜欢热闹的人。”
    月贞端起茶乜他一眼,嘴角总是噙着笑,“热热闹闹的难道不好?像你似的,什么与风为伴与木为邻,修行这么多年,不也还是肉体凡胎,没修成神么?”
    “我修行不为成神。”
    “那是为什么?”
    “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月贞因问:“四大是什么?”
    “天地水火。”
    “噢,那六根又怎么解?”
    了疾以为她对佛法起了兴致,一壁替她添茶,一壁耐心解说:“六根是说眼跟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末那。以六根触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修行的目的,不外乎是为超脱这六尘。”
    月贞抿着唇上的茶渍剔他一眼,“既然四大皆空,你怎的又要吃饭吃茶?可见这‘空’是自欺欺人的话。”
    “这四大皆空的意思,是说顺应自然,放下执念。”
    “执念又是什么?”
    月贞撑起身去掌灯。在供案上寻见青灯一盏,她擎着回来,搁在矮几上。周遭都沉入深重的蓝色里,窗外的林木花枝在昏暝的蓝里像一笔勾出的水墨画,小小一簇火苗在这样的情境里显得分外温暖。
    橘红的火光碾过了疾的眼皮,照得他轮廓也格外温柔,月贞看迷了眼,索性支颐着下巴撑在几上,“你说呀,什么才叫执念?”
    了疾把眼皮稍稍垂避下去,捻动手里的持珠,“对不可逆,不可改之事过分坚持,就是执念。”
    “不坚持一下,又怎么能知道它是不可逆不可改的呢?”
    他“吭”了声,把脑袋转向别处,心里咚咚敲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看见元崇在拿供案上的木鱼,他趁势扭转谈机,“崇儿,木鱼可碰不得,敲了它大了可就娶不了媳妇了。”
    元崇虽然不懂“娶媳妇”的道理,但听起来是桩要紧事,唬得他把小手一缩,藏在身后走来,“二叔,娶媳妇做什么用?”
    倒将了疾问得眼睑微红,短暂沉默。月贞瞟他一眼,跪直了身,向元崇张开手臂,“娶媳妇就是一个男人接一个女人到身边来,男人照料女人,女人照料男人,他们一齐生个娃娃,白头到老。”
    女人元崇还不大有兴致,不过小孩子都喜欢娃娃。他扑在月贞怀里,仰面看她,“母亲,男人和女人怎么生娃娃?”
    问得月贞面颊飞红,假装镇定,“就是要睡在一张床上。你小孩子家,不许问这些。”
    闻言,了疾不由得透过鹅黄纱幔,望了那头的架子床一眼。那边罩屏内没上灯,窗里有一片月光渗进来,淡淡的蓝色,映着灰色的帐。纱帐被细风吹着,轻微浮动,像浮起的一片温柔水。
    整间屋子都被浸得温柔了,就连窗外望了十来年的嶙峋山崖,也在月光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但是他立马又感到无耻与懊悔,忙把目光落到供案上的香炉。
    然而他也不能叱责她,到底是童言无忌,她并不是始作俑者。况且过于避讳,反倒招得元崇愈发好奇。于是两个人都乔作镇定。
    叵奈元崇又问:“睡在一张上,怎么生娃娃呢?陈妈妈也是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
    月贞没廉耻地噗嗤一笑,偷么斜了疾一眼,“不是那样睡。”
    “那怎么样睡?”
    “嗯,这可真是难倒你娘了……”月贞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她一面羞赧难当,一面又使着坏心,眼骨碌碌转到了疾脸上,一并模棱两可地将话锋推到他身上,“你二叔知道得多,你去问他好了。”
    了疾陡地一阵意乱,噌地站起身来,有些冷了脸,“大嫂,崇儿,天黑了,你们该回去歇息了。”
    他手间坠着的持珠在摇晃,竹影同样摇晃在他檀色的纱袍上,衬得他些微缭乱慌张。月贞一向看他都是泰然自若的,今夜却如此不同。
    她认定他是因她而慌乱,不论怎么样,能撼动他那一身恬然,心里难免会生出一种骄傲。
    她斜飞一眼,点点恃宠生娇,“这么黑,石阶上来下去的,你也不拿盏灯送送我们娘俩?”
    了疾没奈何地走去点灯笼,“走吧。”说话提着灯笼立在门首等她。
    月贞拂裙起来,见他只穿那件纱袍,有意关怀,“风吹得可有些凉。”
    他却会错了意,只当她冷,回身往屋里取来件玉白氅衣递给她,“披上。”
    她也没辩解,笑着将袍子拢在肩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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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深深愿(二)
    玉山长夜, 是风凉露重,月荒林影间。脚下和尚们的居舍还缀着几点黄灯, 渺如萤火。还是了疾手上的灯笼可靠些, 他在前头抱着元崇,时不时地回身将灯笼照在月贞脚下。
    整座南屏山陷入永寂,能清晰地听见夜风细啸, 将月贞肩上的白袍向后吹着,仿佛是身后有一只手拉扯着她。
    她扭头一望,山峦成了个欺世的黑影立在背后, 倏地唬她一跳,“不知这山里有没有狼?”
    “这里是山脚底下, 人走得多了,野兽就不敢出没。大嫂别怕。”
    元崇在了疾肩上睡着了, 因此他说话是低声的, 却莫名能定人心神。他站在下头等着,灯照在她脚下, “大嫂来, 走在我边上。”
    “嗳。”月贞答应着, 左顾右盼地捉裙来到他身边,把他胳膊肘底下的衣料拽着,“看不清,不会踩着蛇吧?”
    了疾只睨了臂弯一眼,一语未发。
    兜兜转转归至禅房, 隔壁老太太与白凤领着两个侄子先歇下了。黑窗里传出老太太抑低的声音,“月贞?”
    “娘, 是我, 您还没睡?”
    “你没回来, 我哪里能放心睡。既回来了,快带着孩子歇了吧,明早好回家去。”
    月贞蹑着手脚推开隔壁禅房的门,抹黑寻灯点上。了疾将元崇轻手放到床上去,直起腰来,月贞就近近地立在身前。
    她擎着一盏昏灯,眼睛映得黄黄的,像一场清秋。那种异动又袭入了疾心上,他说不清,仿佛清寂的心里落进两只萤火,扑扑簌簌地跃动着。这感觉很陌生,佛偈里从没有过注解。
    他不自在地挪开眼,“大嫂,早些安寝。”
    “鹤年,谢谢你。”
    说着话,月贞擎灯将他送至门首。场院里落满月辉,树上的红布条像一只只白骨狰狞的手,在风里张牙舞爪。了疾坚实可靠的背影嵌入树荫底下,使它们得到抚慰,统统温柔地安宁了。
    月贞心里有也如同有只温热的手抚过,令她弯起一抹恬静的笑,脑袋歪在门框上,暗赌他会不会回头。
    回头?不回头?
    了疾同佛理之外的一种本能斗争着。然而出世修行,无非是同一些本性本慾作斗。他分明该走了,又留连什么?留连也不过是一种贪欲,他应当克制的。
    他在世外与红尘的边缘,些微向后斜看一眼。遗憾与庆幸的是,不够望到门框。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月亮知道。
    次日章家小大哥的膝盖消了肿,能勉强动弹了,老太太便又心疼儿子没饭吃,一声一声地摧着回去,“永善一个人在家不知是怎么过的,冷锅冷灶的,夜里连个吹灯的人都没有。”
    白凤听见,心里也暗起些不高兴,挤着月贞咬耳朵,“你娘成日间抱怨,说我支使你哥哥,夜里睡觉都是叫他吹的灯。真是怪了,我们屋里的事你娘也晓得,未必她后脑勺长了眼睛?再说,夫妻间我支使他吹个灯关个窗户有什么?你哥哥要是有大出息,早年辛苦读几年书,考个功名出来,别说吹灯,我日日替他洗脚都好。可他什么能耐?不就是个卖果子的?我是嫁到你们家来,又不是卖给你们家做丫头!”
    从前月贞她爹在时,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琐碎从不过问,然而外头的事情也没一项办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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