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爸爸拿过来。”张德福说。
    “好嘞!”
    张西西立刻站起身去拿酒,拿完后才想起来看她妈。
    “好了,给我吧,别看你妈了,我就喝一杯。”张德福伸着手要酒瓶子。
    张西西见邵女点了头,这才拿着酒瓶过来,顺手从柜子里拿了酒杯,“爸爸,我给你倒。”
    “行。”张德福说。
    张西西打开白酒盖子,往杯子里倒,倒得满满地,差点溢出来。
    “怎么倒这么多?”邵女皱了皱眉。
    “我爸说了,他只喝这一杯,我还不给他倒满点,让他多喝点?”张西西说完,又把瓶盖盖上,然后放在耳边晃了晃,说:“我听着,还能再喝两次。”
    张西西说完,其他两个妹妹就说吃饱了,离开了厨房。
    张西西也不走,又重新坐回小马扎。
    邵女看着她:“你不都吃完了,怎么还不走?”
    张西西便说,“我陪我爸爸喝完这一杯再说。”
    张德福脸色有了喜色,微微勾了勾嘴唇,“还是西西啊,也难怪我最喜欢她了。”
    邵女立刻看向德福,“当着孩子面别这么说。”
    张西西就给她爸找补:“我爸当着东东姐就会说最喜欢东东姐,当着南南北北又会说最喜欢她们,这我都知道。”
    邵女便对张西西说:“好了,已经陪你爸喝完一口了,赶紧回去写作业。我和你爸有事要说。”
    “哦。”张西西只能站起来,“爸,那我明天再给你倒酒。”
    张西西走了,张德福拿起酒杯,一仰头,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邵女在一旁看着他,已经差不多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原本还好好的,送了排骨回来就是这个表情,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邵女没有问,她等德福自己说。德福如果说,她就听,不说,她就当不知道。
    毕竟他们是俩兄弟,张德福心里有多少埋怨德柱都可以,德柱有多少误解德福也都可以,两兄弟也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至于自己,那就是大家口中的外人。很多时候,很多夫妻都是一样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是夫妻其中一方,如论如何也插手不进去的。
    “哎。”张德福喝了一杯闷酒,看一眼酒杯,果然见底了。
    邵女瞧着他,问:“怎么?还想喝?你忘了你怎么和西西说的了?”
    张德福便道:“不喝了,说喝一杯就是一杯。喝多了也于事无补,明天起来还头疼。”
    “这么想就对了。”邵女把酒杯收起来,“锅里还有排骨,给你留了一点,你盛出来吃了。”
    张德福摇摇头,“不吃了,留给孩子们明天吃吧。”
    “那你吃什么?”
    “不饿,喝碗粥就行了。对了,坛子里还有咸鸡蛋没有?”
    “有。”邵女说完,给德福捞出来一个,然后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腌的个个没油。我腌这个还真的是不行,下次得让咱妈腌了。”
    说话间,德福便敲开手里的咸鸡蛋,用筷子往中间一插,再□□,依然什么都没有。
    “这个也没有。”张德福说,“是不是腌的时间太短了?”
    “也不是。”邵女说,“再咸就不能吃了。现在已经很咸了。我给你拿个烧饼,你夹着吃?”
    德福咬了一口,皱皱眉,“就是很咸,给我掰半个吧,一个吃不完。”
    邵女给德福掰了半个烧饼,剩下的半个自己拿着吃,她已经吃完饭了,可就喜欢吃烧饼,别说这半个,就再吃一两个,也能吃的下。
    烧饼是吊炉的,上面一层芝麻,咬下去咸香扑鼻。这里的人都喜欢吃烧饼,也是当地的一个特色。
    早餐有用烧饼夹肉盒的,配一碗豆腐脑或者胡辣汤,肚子填得饱饱的。烧饼摊也是,从早到晚,都有人等着买。
    “卖烧饼也是赚个辛苦钱,”邵女突然说,“不但自己支摊子,还要出来挑着卖。这挑来卖的,没刚打出来的好吃,都软了。”
    “是。”张德福道,“咱们煤厂的老丁,去卖油馍头了,知道吗?”
    “是吗?”邵女倒是知道老丁,和德柱一批停薪留职的,也是技术科的老员工了,因为文化水平跟不上,也被停职留薪,可老丁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实在没办法,就去学了手艺,在煤厂门口摆了个摊子,和旁边的一个卖豆腐脑胡辣汤的搭伙,一个卖汤,一个炸油馍头。
    “生意怎么样?”邵女忙问。
    “应该不错。反正咱们厂的工人,路过看见的,都要买一点。对了,明天早晨别做饭了,咱们带孩子们去吃早餐。也照顾一下老丁的生意。”
    “好。”邵女道。
    张德福说着话,已经吃完了半个烧饼,端起碗就要喝粥,吸溜了一口,又叹气,“德柱怎么办啊,这都快一年了,总不能继续这么过日子!”
    邵女知道德福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说老丁的事也是在给德柱想别的出路。
    “煤厂不能再把他们召回去了?这么停薪留职要多久啊?”邵女问。
    “别想了。”张德福说,“产能过剩,整个经济都是这样。刚开始还想着暂时停薪留职,等厂子缓过来,再回去上班。可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这么严重?”邵女问。
    “是。第二批停薪留职的名单今天也公布了,贴在了厂子大门口,一贴上去,就被人撕了。下午还打了起来。”张德福道,“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有第三批、第四批,而且我琢磨着,很快,基本生活费也不会发了。”
    “那让德柱赶紧出去找工作吧。”邵女连忙道,“你把这事给他说了吗?”
    “说了。”张德福摇摇头,“他连床都没起,我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那你呢?”邵女也有点忧心。
    讲实话,以她现在的收入,小卖部养活他们一大家子完全不是问题,邵女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如今一天的营业额,几乎能顶德福一个月的工资,十天的利润比德福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所以她家早早就买了彩电,买了洗衣机,养大了四个孩子。可是邵女知道,就算这样,德福也不能没了工作,她见过德柱自停薪留职后的样子,一下子就被击垮了一样,曾经以为的铁饭碗,突然就被砸穿了。
    这种打击,几乎是灭顶的。
    像德福说的老丁那样,能站起来,再去找其他工作的并不多,生活区里多得是像德柱这样的,整日没有一点精神,好像天早就塌了,压弯了他们的腰。
    这样的事发生的德福身上,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邵女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张德福看见邵女的表情,轻轻摇摇头,“放心吧,暂时还没有我。”
    邵女长长舒口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刚说完,就看见德凤掀开竹门帘进来了,“大嫂,你炖的排骨可真好吃。”
    张德凤端着一个空碗,站在门口,笑盈盈瞧着张德福:“咦,大哥,你回来了?”
    *
    “你说你,非作什么,离婚离婚,离了几年了?离成了吗?”黄静乌眼鸡一样瞪着邵萍,“你自己闹离婚,害得你弟弟工作也没了,他连婚都没结呢,又失业,你说,这算咋回事?”
    “妈!”邵兵在一旁道,“你别说我姐了行吗?我失业跟我姐没关系。厂子效益不好,没货出,司机都走了一大半,就连大刘哥都走了,你说还会留下我?”
    “你姐如果不闹离婚,怎么可能不留下你?她不闹离婚,哪怕就剩一个人,也得是你。”
    邵兵立刻站起身,“我都和你说了,我又不靠那一份工资,我现在活的好好的,工作也好好地,你干啥非要折腾我姐,把她又叫回家!”
    黄静瞪了一眼邵兵,“你那也好意思叫工作?就在那个什么国际贸易公司做经理?你不知道,现在全天下都是经理!你就是一个打杂的,也叫经理!说出去不怕人笑话。那赚钱能稳定吗?能有铁饭碗好?”
    “妈,现在哪里还有铁饭碗,多少厂子都不行了,工人们发不下工资。现在有钱就是大爷,你看我们赵总,出门小轿车,专配一个司机,兄弟朋友一大堆,最近我们又在筹办新公司呢,妈,你又不懂就别掺和了。还有啊,要我说,把我开了挺好的,我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的了,再说了,就发那一点工资,够干什么的!”
    “够你娶媳妇的!”黄静叫起来,“你要知道,你在棉纺厂上班,说媒的都把咱家的门槛踩破了,你现在去什么公司,人家都不待拿眼瞧你的。”
    “你知道什么啊。整天连个门都不出,哪里知道这天早就变了。”邵兵拍拍屁股走人,“我走了啊,晚上还有饭局。”
    黄静气不打一出来,提起手边的扫帚就扔了出去,恰恰扔在邵兵的小腿上,邵兵吃痛叫了一声,回头怒瞪他妈一眼,“晚上我不回来了!”
    “你爱去哪去哪,死外面才好呢。多大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我都要入土了,孙子也见不着。”黄静骂完,见邵兵真的骑上摩托车走了,又赶紧追出去,“你晚上别又喝多了,听见了吗!”
    黄静再回来,见邵萍也起身要走了,她连忙拽住邵萍,“你去哪儿?”
    “回家啊。”邵萍看看时间,“我要回家做午饭,乐眉中午要回家吃饭的。”
    “我和你说的话你没听见?”黄静死死按住邵萍,把她按到沙发上,“你想想吧,你和乐眉她爸分开了,你能有什么好?!”
    邵萍冷笑一声,“我觉得我挺好的。”
    “挺好?”黄静气的咬牙,“简直胡说八道!一个女的带着孩子过,那叫挺好?”
    黄静说完,见邵萍面色铁青,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便只能耐着性子,劝:“你想吧,你离了婚,人家乐眉爸爸是个厂长,年龄又不算大,立刻就能和那女的把婚结了。你们就在一个城市,这城市巴掌大,偶尔见一面,你恶不恶心?”
    邵萍听了,用力咬了一下下唇。
    黄静继续道:“所以说,你听妈的,这婚千万不能离。你想,乐眉她爸为了影响,不会和你提离婚,你呢,只要你不提,他也不提,早晚你们还能过到一起去。那离婚证一拿,他一旦再婚,你想后悔,那就来不及了。”
    邵萍听完了,便道:“妈,现在我们没办离婚,都是为了乐眉。乐眉马上就读高中,高中入学的时候需要提供父母的结婚证,我怕到时候她在学校受歧视。所以一直没有去办离婚。乐眉一旦读了高中,我和汪子康立刻就去办离婚,你放心吧。”
    “你!”黄静气得哆嗦,“你怎么就那么不听劝啊。”
    “我和汪子康已经不可能了。我也不想再过下去。所以,你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就把我叫来说这些?邵兵的工作是他自己的,他被开了,那就是开了,和我分居有什么关系?”邵萍站起身,“我走了,乐眉该回家了。”
    “别走!”黄静立刻拉住邵萍,“我话还没说完。”
    邵萍已经站起来了,往后瞥一眼她妈,“还有什么事?”
    “乐眉的事。”黄静说,“乐眉你要是真的想养,是个女孩,早晚都要嫁人,养着也行。就是汪洋,那孩子和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还隔三差五往你家去?”
    “你怎么知道?”邵萍问。
    黄静翻个大白眼,“你什么都不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反正你想吧,汪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啊,躲得远远地,别轻易搭理他。一次两次,他就不去你那里了。这小子,也是个怪种。小时候和你各种不对付,当年下着暴雨,为了找他,你肚子的孩子都没了,还是个男孩……”
    “妈!”邵萍气得跳脚,“你能不能别再提那件事了!”
    “我不提就是没发生过?”黄静也叫起来,“你别整天对着我叫,有能耐对着那不要脸的狐狸精叫去!你妈这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我当是个什么小狐狸把汪厂长勾走了,一去看,竟然是个半老徐娘!她再怎么好看,能比得上你的好年龄?竟然被那种人抢走了男人,你也好意思!”
    邵萍双颊涨红,被她妈说的,就想对着面前的红砖撞过去,她忍了又忍,推上车子就走,“我二妹说的对,你这种妈,就不能理!”
    邵萍活这几十年,从来没对黄静说过狠话,哪怕她妈再作天作地,也只能看得她偷偷掉眼泪,从来没撂过狠话,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妈。可时至今日,她真的忍无可忍,甩下这句话,就踩上自行车走了。
    黄静追了小半个胡同追不上,只能停下来,骂道:“该死的老二说我什么了,你别走,给我说清楚!”
    邵萍骑上自行车从家出来,脑子里晕晕的,就往外骑。
    骑到了大路上,她也不知道是在往哪里走,就拼命地往前踩自行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她突然捏了刹车,自行车突然停下来时,邵萍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伸手把眼泪擦了,抬眼又看见那个熟悉的招牌。
    小香港美发店。
    邵萍已经好久好久不来这里了。
    即便是有事,要到这条街上来,邵萍也会远远地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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