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戈是何等人物,连许先生、青空先生这样的大儒,也要尊姜无戈一声先生或大师,他若拜入姜大师坐下,日后……
    咦,这辈分好像有些乱。
    不过眼下不是胡思乱想之时,沈长林理了理衣裳,跟随姜无戈的脚步,走入内室。
    彼时他的诗稿正被众士子争相传阅。
    “短短二十八字,从开天辟地写到今日大乾雄立,大气磅礴,文采斐然,难怪能打动姜大师收其为弟子!佩服!”
    “兄台此言差矣,虽此诗精妙,但给我等多些时间,未必不比他写的更好。”
    千人千面,有真心叹服者,也有阴阳怪气说酸话的。
    沈玉寿双手抱臂,斜目剜了那位醋意横生的士子一眼:“自不量力。”
    一句话将那人说的面红耳赤。
    赵悲煦大笑不已,很少见沈玉寿主动攻击人,倒有趣的很。
    估计沈长林随姜大师去后,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的,他们便托人给沈长林留口信,三人先回家去。
    再说沈长林,随姜大师入内后,他有几分紧张。
    姜大师满身落拓,虽言行和善,却自带一抹迫人的气势,目光锐利的好像能一眼勘破人心。
    “坐。”姜大师笑道。
    沈长林规矩的坐下来,今日他穿着一身灰蓝的棉袍,是当日离开景安时,罗氏和钱氏赶制的,虽针脚细密用尽心思,但论技巧和做工,还是比不得华京城中各大成衣坊。
    可就是这样简单甚朴的打扮,却仍掩盖不了少年人清雅如月的气质,他只要安静的端坐于侧,便足够吸引目光。
    多好的仪表,多好的文采,多好的少年时光。
    姜无戈望着少年干净清澈的眼眸,透过星光点点的瞳仁,好似望见了从前,谁又不是从这样灿若朝阳的年岁走来。
    而今回望,却是遗憾颇多如愿甚少,到底意难平。
    “请姜大师赐教。”沈长林拱手道。
    姜无戈吩咐小童换上新的茶水,送来茶点。
    此刻天色已晚,室内一片晦暗,姜无戈点燃灯烛,盘腿坐下:“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沈长林仔细回忆一番,颔首道:“恕学生无状,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您。”
    姜无戈微笑:“情理之中,当日我见你时隔着一层纱帘,那紫檀木雕可还留着?”
    紫檀木雕?那不是在平昌城参加淮华书阁的茶会时,胜者的彩头么。
    沈长林明白了:“那日是大师您出题?学生愚钝,不曾认出,大师亲赐之物,自当谨慎保管,如今就放在学生的书桌上。”
    姜无戈喝了一口茶,笑意未散:“我未露面,你自是认不出的,今后称我一声姜师傅便罢,不必称大师、先生、大儒。”
    “是,学生知道了,姜师傅。”
    经过一刻钟的相处,师徒二人颇为亲近,姜无戈气势迫人却和善有佳,沈长林谦虚好学却也不卑不亢。
    蜡烛一截截往下燃烧着,不多时,就剩短短一截蜡头,童子上前换上新蜡。
    “随我一同用饭吧。”姜无戈道。
    他的膳食十分简单,只是一碗素面,许是顾惜沈长林尚在长身体,给他的那碗面中,多压了两枚荷包蛋,沈长林一哽,不由的想起家中日子,钱氏罗氏做饭时,也总单独给他和小兄添菜。
    “快吃吧。”姜无戈温声道。
    吃完面后,方正式说到拜师一事。
    “入我门下为弟子,而今有一要求,便是退出淮华书院,并且今后不以淮华书院的弟子自居。”
    沈长林不由的瞳孔一震,姜无戈不正是淮华书院的先生么,虽只是挂名,可也十多载了。
    许是看出了沈长林的疑惑,姜无戈神色一凛。
    “此番回京,我便会辞去淮华书院的一切职务,长林,你是否好奇其中缘由?”
    沈长林点头:“学生确实不明白。”
    “随我来。”姜无戈道,他带着沈长林走出夫子殿,沿着书院宽阔整齐的青石小道,登上附近的观景阁。
    阁楼上可俯瞰大半个书院,只见寒夜下星烛点点,亭台楼阁沉浸在一片暖光之中,似梦如幻。
    “风景如何?”
    沈长林据实相告:“十分赏心悦目。”
    姜无戈勾唇微笑:“不仅景色甚美,从京城到地方,文官百人之中,便有二三成出自淮华书院,内阁、六部、三司,何处没有我淮华书院的学生,不仅淮华书院如此,白鹿洞书院亦然,和其余八大书院一起,占据了大乾官场的半壁江山。”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长林陷入沉默之中。
    朝堂结党,一直是历代君主最忌讳之事,十大书院,已然成了新的派系。
    “走吧,下去。”姜无戈的脸庞沉浸在夜色中,“决定权在你。”
    自书院回来,沈长林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中。
    惹得沈玉寿赵悲煦以及文平宪纷纷猜测,姜大师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苦思至此。
    最终沈长林决定,退出淮华书院,并将姜无戈的一番提醒,告诉了沈玉寿等人。
    文平宪没有入读任何书院,叹一声朝堂局势竟这般复杂,便无话可言。
    沈玉寿深思一番,决定跟随长林的脚步,兄弟两同进退,一齐退出书院。
    至于赵悲煦,虽觉姜大师言之有理,但似乎也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疑,毕竟十大书院的传承由来已久,不限于本朝。
    “况且,白鹿洞书院的宋夫子为我倾注颇多心血,我不能弃师而去。”
    沈长林点头表示理解,尊师重道,是士人最看重的基础道德,若今日教导他的是许晋蓓或顾北安,哪怕姜无戈说得有理,他也不会弃师而去。
    而他俩与祝夫子之间,只是普通师徒,情谊尚浅,去也无妨。
    不知不觉,四人谈论了许久,子时已过,窗外寒风敲打着窗棂,发出碰碰碎响。
    歇了大半日的雪,再次簌簌下落,估计翌日晨起,院里又将是洁白一片。
    沈长林摸了摸肚子,觉得有些饿。
    “晚上还剩半只烧鸡,我去取来,咱们就着炭火烤来吃吧。”
    “宣琼,你去温酒,我那儿还有一包点心,一并拿来做宵夜。”
    雪簌簌落个不停,院子里寒风凛冽呼啸,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雾,而室内,却是红炭暖温酒香。
    四位青年各坐一角,饮酒吃肉,话古论今,直到半夜才洗漱睡去。
    “苏渡兄,怎么你也退学了?”
    “追随姜大师的脚步,只要心有所向,何处不得学?”
    淮华书院门口,两位退学的士子正在说话,二人谈笑晏晏,后一齐登车而去。
    “这又是两位跟风退学之人,哎,甚荒唐。”
    “有他们后悔那日。”
    书院里面,另有两位士子悄声议论着。
    自姜无戈带着关门弟子公开退出淮华书院后,在华京城掀起一股退学风潮,追逐姜无戈的人很多,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大批人模仿,在士人中的号召力可见一斑。
    有人追随,自有人痛恨,人诽人赞,姜无戈本人不在意,并嘱咐沈长林也无需在意。
    “在意便会自辩,自辩难免自疑,自疑就易改变,改变便是遂他人心意委屈自己。”
    沈长林颔首:“学生明白了。”
    自沈长林拜入姜无戈座下,日去暮归,每日听他说经论典,说时政,天南地北,无有不知,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长林仿佛站在巨人肩上,用更深沉的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
    书本上的知识,钻研就可懂得,但政治嗅觉却是非经历而不可察,显然,出身皇族,并贵为圣上堂弟的姜无戈,走过一段深宫幽暗的岁月。
    但对过去,姜无戈言之甚少,沈长林也绝不多问。
    一日复一日,大寒很快便到了,大寒这日素有祭祀天地之风俗,圣上会带着文武百官王公贵族一齐出城,前往郊外行坛开奠。
    大寒之祭,是大乾王朝的岁末要事。
    而今年圣上龙体欠安,便宣告由大皇子誉亲王姜逐元代天子祭祀,圣上本人送他们出宫。
    四更天,在一片浓郁的夜色之中,祭祀队伍便要出发了。
    姜逐元着云头鞋,戴貂蝉冠,一身明黄色四爪龙纹朝服,迈步往宫门而去。
    而他身后,则是信幡龙、相风鸟指南车、天子五辂等天子仪仗。
    仪仗之后,方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及皇亲国戚。
    姜逐元紧绷唇角,满脸威仪,端着方步缓缓前行,他五官本就生得立体,华袍加身,更显皇家风仪,宫门徐徐开启,姜逐元正欲拜别皇父,瞳仁却猛然一缩。
    只见宫门外,一排排跪满了人,他们皆着朱子深衣,跪拜伏地,身影虽淹没在夜色中,其气势却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圣上由近侍搀扶着,目光幽深的往向那群人。
    紧接着,以王萧岳等人为首的士子们,高声齐喝。
    “躬请圣上早立新君,以安天下之心。”
    数百人齐声唱喝,声震九霄,半个宫城都能听见。
    圣上凝望着宫门外的学生:“依你等之见,立谁为好?”
    王萧岳拜服于地,高声答:“誉王贤德,当立为太子。”
    话落,身后数百士子跟着道:“请立誉王为太子。”
    蓦的,皇帝的呼吸沉重起来。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紧紧揪住身旁誉王的衣袖,力气之大,让姜逐元心中一冽,汗毛竖起。
    “父皇,今日之事,儿臣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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