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理一方足矣◎
    沈长林沈玉寿一等, 便是半个时辰。
    幸好他们出发前用过早饭,不然此刻定饿的肚子咕咕叫了。
    二人端坐在位置上,时不时的喝几口茶水, 倒也不急躁,淮华书院的夫子个个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有才的文人, 有些怪脾气不足为奇,当日许先生在府学收弟子,不是也晾了他们一早上么?
    为了求学, 这些都忍得, 耐得,受得。
    期间门子来添了一回茶水,不知不觉间,又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
    屋顶上传来了猫儿喵喵叫的声音,接着是一老先生焦急的呼唤声:“绒绒快下来,下来呀,哎呦呦,小心不要摔着了。”
    沈长林起身往门外看去, 只见院里来了位着青色道袍的老者, 正心肝宝贝似的将只全身雪白、长毛鸳眼的慵懒大猫抱在怀中, 脚步虽往书房迈着,注意力却全在大猫身上。
    老者轻柔地抚摸着猫儿柔顺的皮毛, 直走到书房门口, 才抬头看见沈长林二人。
    想来这位老者便是祝夫子了, 他们急忙开口拜见。
    “学生沈长林,见过祝夫子。”
    “学生沈玉寿, 请祝夫子安。”
    祝夫子是个很和气的老头, 抱着猫儿微微一笑, 边往书房走边说。
    “今日晨起,老夫的绒绒,哦,就是这只猫儿,和宋夫子的养的狗儿打架,猫狗顽闹,本该随它们去,岂料那宋老匹夫……哦哦,宋夫子,竟来拉偏架,害我家绒绒落了下乘,老夫气不过,就与那一狗一人大战了数十会合!因此来晚了,莫怪莫怪。”
    竟是帮猫儿打架去了。
    沈长林不禁莞尔,看来祝夫子是位地道的猫奴了。
    “学生岂有怪罪之理,护己所爱,人之常情也。”
    沈长林正说着,祝夫子怀里的猫儿懒洋洋的冲他喵了声,仿佛在赞成他的话,还伸出肉爪想去扒拉沈长林荷包的流苏。
    “它喜欢你。”祝夫子说着将猫儿放下,满脸的慈爱。
    绒绒一下地,就绕着沈长林转圈,竟是不怕人,玩耍了一会,蹿出书房跑走了。
    “哈哈哈哈,言归正传吧。”祝夫子掸了掸衣裳,先拿起案上二人的推荐信拆阅起来。
    “推荐人竟是南玉山庄,蒋秋寒。”
    祝夫子只看了推荐人的署名,便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一副端重恭敬的态度:“你们是蒋老先生的什么人?老先生如今身体好否?”
    沈长林微一愣怔,原以为蒋文峤的祖父只是和淮华书院的夫子有故交,可见祝夫子态度如此恭谨,怕是不简单。
    “回祝夫子的话,老先生精神矍铄,身子骨很硬朗,我们不是老先生的甚么人,只偶然与他有了一段缘分,他老人家怜悯我等求学不易,为我们写了封推荐信。”
    沈长林他们答应过蒋家人,要对南玉山庄的一切保密,因此二人长话短说,只说起了与蒋文峤祖父谈经论史之事,和蒋文峤在考场相遇以及去山庄小住的事情全部隐去。
    “蒋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四书六艺,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没有他不通的,年轻时我便想拜于他门下,可惜他老先生收徒标准极高,未看得上我,待我潜心求学,自以为有所小成,想再去拜访他老人家时,他已隐世不见外人了,算起来,已有二十年了。”
    祝夫子说罢,淡淡一笑:“看你二人的神情,便是不知蒋老先生名号的,这也在情理之中,老先生名望最盛之时,你们还未出生呢。”
    说罢将两封推荐信仔细收好:“蒋老先生推举的人,自是极佳的,你们不需要通过考核,直接入学吧,晚些时候带你们去见山长。”
    沈长林沈玉寿不禁愕然,蒋家祖父的威望也太大了吧?
    “哈哈哈哈。”
    见小辈两脸诧异,祝夫子捋须大笑不止:“与你俩说笑罢了,还真信?哈哈哈哈,无论是谁推举,入院考核是必不可少的。”
    沈长林和沈玉寿无奈对视一笑,看来这位祝夫子不仅是位猫奴,还是个老顽童性格,惯爱捉弄小辈的。
    “开始答题吧。”
    祝夫子从书架上取出一卷轴,卷轴铺开,上有算术题、经史题、辨题、佛道经义等等五花八门的题目,祝夫子不需要他们用笔作答,而是口述答案,这种考核方式,是笔试与面试的集合。
    方才嬉笑和气的祝夫子考校起学生来,可谓是毫不留情。
    并且,沈长林觉得,或许因他二人是蒋家祖父推荐的,祝夫子甚至还加大了考核难度,幸好他们基本功扎实,又和许先生云游四方,并学了不少‘杂学闲趣’,总算是体面的将考核应付过去。
    考核一直从上午持续到日暮时分,沈长林沈玉寿顺便在书院蹭了一顿饭。
    祝夫子吃素,陪着他吃清粥小菜,倒别有一番滋味。
    从头到尾,祝夫子都保持着高昂的精神气,目光炯炯,思维敏捷。
    沈长林沈玉寿答题到日暮时分,精神已有几分涣散,不由的开了点小差,而祝夫子一人考校两位学生,时此此刻仍头清目明,他望了一眼天色,微笑道。
    “今日考核就此止,不愧为蒋老先生看重的学生,天资果然不凡,不过定力还要再修炼啊,今天色已晚,你二人回去歇息,明日再来,我领你们去见山长,便算是正式入学了。”
    二人拜谢祝夫子,一身轻松的走出了淮华书院。
    回到住处,赵悲煦也已回家,互相问起,他也经历了一番艰难的考核,算是通过了,同样明日去报道。
    “你们三人都走了,届时这院里,就剩我孤零零一人,哎,可叹可叹,羡慕羡慕。”
    文平宪晃头晃脑,虽嘴里说着酸话,其实已打定主意独自静心温书备考了,兼之沈长林沈玉寿赵悲煦偶尔会回来同他说经论典,对于文平宪来说,已然足够。
    秋风扫地,百草枯折,一夜醒来,院里铺了一层黄叶。
    沈长林沈玉寿赵悲煦各自带上行囊,前去书院报道。
    四大书院均属民办书院,创立之初由世家大族出资建立,耕耘数百年后,其名下的田地商铺数额不断增多,每年产生巨额盈利,完全可以供养书院师生。
    因此,在四大书院就读,不仅食宿全免,师资力量雄厚,独享单间,逢月考旬考岁考,优异者还可获得丰厚的奖银。
    四大书院,是大乾朝众士子梦寐以求的去处。
    当然,若从四大书院科举入仕,将来官运亨通的,有给书院捐银捐田捐商铺的习惯,比如平昌城主持秋闱的卫大人和平南布政司的巡抚,便都给淮华书院捐过商铺。
    四大书院的屹立不倒,离不开从书院走出的达官显贵,达官显贵们再用书院名声傍身,更添一抹才气。
    互为支撑,方得今日之局面。
    沈长林沈玉寿因由祝夫子考核过关,暂拜于他座下,祝夫子所学博杂,兴趣广泛,各道精通。
    淮华书院的山长姓李,世人称为之李仙郎,鹤发童颜,曾为帝师,后云游四海,现为书院之山长。
    李山长似乎与蒋家祖父有旧,拉着沈长林沈玉寿问了许多关于南玉山庄的事,但二人守诺在先,能说的可说的只有那么多。
    最终李山长慨然叹息:“至交好友逐渐凋零,还健在人世的也渐行渐远,罢了,世道规律如此,你们很有天分,好好的静心研究学问,准备来年的春闱吧。”
    至此,沈长林沈玉寿便在华京安顿下来。
    淮华书院的课程安排较为松散,师傅领进门,修行看各人,走到春闱之际,先生夫子主要起点拨的作用,沈长林沈玉寿经常泡在书院的藏书阁中,将从前难以见到的珍贵藏书一一翻阅。
    同时结交可许多品行端正,学识渊博的同窗。
    望朔放假,他们便带上最近的诗稿,回到暂住地,同文平宪一起讨论,赵悲煦亦然。
    时光飞逝,秋去冬来,华京城的冬天,来的比平南的早,十一月便降下初雪。
    飘扬的雪花如柳絮,缠绵落了整夜,翌日醒来,整个天地都银装素裹。
    “北国早寒,寒霜天降,到了该吃铜锅的时候啦。”
    沈长林看着漫天大雪,兴奋的说道。
    “那便去凤楼叫一桌,到家里来吃。”沈玉寿接话,说着穿上棉袍,准备出门,“正好顺道去买些笔墨。”
    沈长林自然同小兄一起前往,赵悲煦和文平宪斗棋正酣,忙里偷闲抬头道:“你俩早去早回,我们便不去了。”
    “好嘞——”
    沈长林应着声,话音才落,人已同沈玉寿走出门外。
    华京城的冬日虽然寒冷,热闹劲儿却不丝毫不减,街面上仍闹哄哄的。
    沈长林沈玉寿虽已抵京月余,但闲时逛街的时刻少之又少,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准备好好逛一逛,到饭点再去凤楼叫铜锅子,顺道蹭酒楼的马车回家。
    美哉,悠哉。
    华京城商业气息浓郁,各色商铺已成行,比如售卖文具的,便有专门的笔架街,街上几十家商铺,俱是售卖笔墨纸砚的,从价钱实惠的平民笔墨,到千金难寻的好砚珍墨,在笔架街上应有尽有。
    沈长林沈玉寿去了一家装潢豪奢,名唤‘入墨香’的文具店,至岁末,书院的学生要给山长以及亲近的夫子送礼,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聊表学生对师长的感谢之情。
    二人预算不多,便决定挑选几块好墨,赠送给师长,墨乃文人日用常使之物,送这个既实用也在他们可承受的范围之中。
    入墨香所售的墨有一特色,便是墨汁自带一股幽香,若落笔成字,纸笺上也会带上幽幽香气,并且久久不散。
    沈长林沈玉寿喜桂花,选了几块暗带桂香的墨锭,正预备付钱,突然一道尖锐的男音从背后传来。
    “老板,你们这儿兰香、桂香、菊香、松柏香的墨锭还有多少?我家主子一样要五十锭,帮我现在就包起来!”
    老板一喜,这是来了大主顾:“兰香、菊香、松柏香还有库存,只是今年桂香的墨锭产量少,今年又销的好,只剩下三十左右了。”
    男音猛然抬得更高:“什么?我家主子要凑齐四色香味赠人,独桂香少二十,还怎么配套。”说罢绕到前面来,环顾整个入墨香内部,最终目光落在沈长林沈玉寿身上,“这两位公子手中,不是还有十来锭桂香味的么?”
    沈长林目光一暗:“我们已经要了。”
    “哦?可付过钱了,没付钱便是不算。”那人尖细着嗓子哼哼着,一副瞧不起人的做派。
    沈长林没理会他,直接从荷包里掏出银子,递给老板:“付账。”
    接着便要出门去。
    “站住!”男子一挥手,立即有几个壮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沈长林二人,“如此嚣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把墨锭交还出来,看在你二人是读书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
    沈长林并不想惹事,眼前这男子虽穿一身锦衣,但从声音可以判断出,多半是个阉人,能用阉人做侍者的,多是皇族贵人。
    皇族贵人就可不讲道理么?沈长林愤然的剜了那阉人一眼,紧绷的嘴角噙着寒意。
    虽咽不下这口气,但在贵人如云的京师,当真是这样,权贵阶层能轻而易举的压死人。
    但他是举人,还是平南布政司的解元,扯起虎皮来说,背后代表的是士人阶级,是一众数量不多,但也绝对不少的寒门清流举子的利益。
    在大乾朝,皇室贵族固然权势滔天,可文人清流的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
    沈长林眸色深沉,运气挥臂打开壮汉的手,和沈玉寿目不斜视,径直走出了入墨香。
    “喂,站住!站住!”那太监简直气疯了,追出店铺,气得跳脚。
    边上停着一辆豪华马车,风儿将车帘吹开一丝缝隙,正好让车内少女瞧清楚沈长林沈玉寿的模样,少女一袭红装,领口的狐裘衬得人格外娇憨,她柳眉一竖:“又是他们,给我追!”
    很快,沈长林二人,又一次被采月郡主堵在了小巷里。
    “你们凭什么抢本郡主的墨?”
    沈长林轻撇嘴角:“先来者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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