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棋盘刚摆好,顾北安捏了一白子刚落下,外面宋槐程的贴身小厮就来禀:“大人,杨学政有请。”
    是顺遂是考验,就看这一遭了。
    宋槐程再没闲空夫下棋,理了理衣裳,戴上官帽后直奔考院而去。
    八月末,知府衙门院里的梧桐树已黄了叶子,一阵秋风一阵落叶,铺了满地金黄。
    宋槐程走后,顾北安长舒了一口气,心道,不知这次,长林他们考的如何。
    近日公务繁忙,庶务缠身,他已经很久没抽出空来关照他们的学业了,但长林沉稳,玉寿踏实,顾北安对他俩还是颇放心的,就是青山急躁了些,舒阳基础还不够扎实。
    希望他们都得偿所愿,不负这些年寒窗苦读之艰辛。
    另一边,满怀忐忑的宋槐程坐上轿子,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考院。
    杨学政满脸严肃,捏着一份试卷看向他,宋槐程已经够爱黑脸的了,知府衙门的小官小吏私下戏称他为宋铁牛,意思脸和李逵一样黑,但是和杨学政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
    杨敏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好亲近,不好糊弄,不好招惹的气息。
    “宋知府,你看看这个,可有异议。”
    宋槐程不由的挺直脊背,拱手问道:“可是院试的录取名额及排名?”
    “正是。”
    宋槐程满脸肃然:“院试的考试、评卷、排名应由一省学政全权负责,杨大人决断便是,下官不敢,也无权过问。”
    “理应如此——”杨敏然顿了顿,他看了宋槐程一眼,黑沉沉的脸色里罕然的带了几丝笑意,“但名单出来了,你先看看也是合情理的。”
    “再有,举子夹带之事,了结便是了结,你我都不必再挂心,秉轴持钧才是为官之本。”
    憋了多日的一口浊气终于得以吐出,宋槐程身心都放松了:“杨大人说的是。”
    “来看看吧,你们景川府,要出稀罕事了……”
    出成绩的前一日傍晚,王指挥送四位小徒弟回城。
    当然,好不容易得进城一次,王指挥怎会白来一趟,他弄了一笼肥蟹,两只野兔,要去拜访顾北安。
    沈长林他们也好久没去春水巷了,便顺道一起去。
    自然,这样的时刻少不得魏医士。
    一行人再聚,又是一年八月。
    沈长林帮着师娘做饭,肥蟹清蒸,这样能最大限度的保留风味,吃的时候蘸上一点酱醋汁,就足够鲜美了。
    而兔肉则加了干辣椒爆炒,接着加水加大料焖煮入味,麻辣爽口特别下饭。
    肉有了,自然少不得新酿的桂花糯米酒,一口酒一口肉,周围全是良师益友,至交亲朋,沈长林觉得人间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是。
    “师娘,米饭蒸少啦。”
    小学子们正是能吃长身体的阶段,人均一顿能吃三碗大米饭,很快,顾家的小饭锅就被刮空了,而沈长林他们才吃的半饱。
    白雪笑了笑:“哎呀大意了,忘记你们都是大胃王,我碗里的饭没动过,给你吧。”
    说着将自己碗里的饭扣到沈长林碗中,沈长林这才发现白雪今日胃口似乎不太好,不仅饭未曾动,螃蟹、兔肉也没吃几口,倒是桂花糯米酒喝了好几杯。
    沈长林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她人好像也清减不少。
    顾北安就坐在白雪身旁,他剥好了一整只螃蟹,将蟹肉推到白雪面前:“吃吧。”
    “嗯。”
    白雪露出淡淡的微笑,拿起竹筷慢慢吃起来。
    王指挥刚也剥了一只蟹给魏医士,但是惨遭拒绝,见眼前场景不免酸道:“哎呀,这都老夫老妻的了,有必要这般恩爱吗?你们太过分了!”
    顾北安抬眼淡道:“王指挥,食不言寝不语。”
    王指挥:“……”我究竟为何要在此欣赏你们恩爱,衬托我的孤单吗?
    沈长林跟着吃吃笑了两声,但总觉得师娘似乎有心事。
    不过,有可能是他的错觉吧。
    回到斋室已快到亥时,四人好几日没回来睡,自然有些东西要收拾。
    待去澡堂沐浴完毕,擦干湿发,已经是亥时末刻。
    今夜睡个好觉,明日天不亮便要起床,去衙门看成绩。
    想到这个,诸人心里都有些忐忑激动,无法淡定。
    沈长林不住的畅想,若考过了,钱氏他们便可全部迁来景安,一家子团聚,再不必受分离之苦。
    他越是想,脑子里越乱,反而睡不着了。
    沈长林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驱散杂念,渐渐的,他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长林,起床看成绩去啦!”
    也不过是睡了两个多时辰,沈长林便被贺青山喊醒了,往窗外一看,天还暗沉沉的,大概才是寅时末刻,但整个府学除甲班学子外,基本都起了。
    “好。”沈长林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府学离知府衙门不远,走路不到两刻钟,他们很快就到了,那时候地平线附近才微微泛起天光。
    有了前几回的教训,贺青山站定一个好位置以后,就死守着不挪动,四人总算是占据了看成绩的最佳位置。
    很快,衙差便拿着红榜走了出来,开始粘贴。
    沈长林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一个,他的名字在第一个。
    有一刹那,沈长林仿若置身于梦境之中,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周围的声音、场景全部消失,有的只是自己的思维。
    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一人连得三案首为小三元。
    但小三元的荣誉和称号都是虚的,更重要的是,他离仕途又更近一步,农家子也有跨越阶级,施展抱负的可能。
    “长林兄,你又是案首……”
    “长林,恭喜啊……”
    “三场考试都位列第一,长林兄,你能载入景川府志了。”
    在一连串的贺喜声中,沈长林回过神来。
    他淡定的回应着诸位同窗的贺喜,然后继续紧盯红榜,一路找寻,终于在第三行找到了沈玉寿的名字,第二十七名沈玉寿。
    沈长林长长舒了一口气,兄弟俩对视一眼,竟有些许哽噎。
    苦心者,天不负,他们都考上了秀才,久别的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贺青山和孙舒阳将红榜看了好几遍,没见自己的名字。
    他们落榜了,虽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内心依旧空落落的。不过,想到自己十几岁就考到了童生,又不是人人都能像沈家兄弟俩那般聪慧有天分,便也释然,今年不成,后年还有机会。
    整个红榜上只有六十个名字,就算反复看十遍,不到两刻钟也全看完了。
    自府试后,沈长林已小有名气,大部分考生都认得他,现在纷纷围拢过来贺喜,有想请他吃酒的,有想请教学问的,沈长林笑着婉拒了,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出来,第一反应是去找顾北安。
    “我要告诉顾先生这个好消息。”
    贺青山一直为成绩悬心,真的落榜后,反倒是释然了:“我也去。”
    孙舒阳的情绪比较低沉,但见好友们都要去寻顾先生,便也跟上:“加我一个。”
    四人一起离开放榜区,抬头一望,正好见顾北安站在不远的前方。
    显然,他故意在那儿等他们:“我已看过成绩了。”
    十二岁的小三元,已可预见将在景川府引起多大的震动,提前说一声年少成名也不为过。
    顾北安摁在沈长林肩上的手,掌心滚烫,内心有诸多感慨,但最终只说了一句:“长林,继续好好读书。”
    长林早慧,无需多言,他什么都懂。
    紧接着他提点剩下三人:“你们亦出类拔萃,但要守住本心忌妒忌燥,我说话许直白了些,但越直白越好,你们需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总想着同人比较,那么内心永远不得宁静,终将行差踏错,毁了自己。”
    沈玉寿很稳重,点头道:“学生明白。”
    贺青山大咧咧的:“顾先生放心,我从不与人比,我只会和自己比!”
    站在最后的孙舒阳脸色涨红,见沈长林沈玉寿都中了,他刚才的确心生嫉妒,虽面上不显,但被顾北安点出来之后,便装不下去了。
    “先生,我……”
    顾北安笑的很温和:“无事,论迹不论心,调整好即可。”
    接着,四人按照老规矩要请顾北安去吃酒,顾北安摇头:“去不了了,稍晚我便要启程去兴源县,多日才回,这顿饭留着下回再吃吧。”
    若不是为了同他四人见一面,顾北安这会儿已经该出城了。
    兴源水库正在修筑中,前几日发生贪墨事件,顾北安临时受命,前去做督工,时间急迫,同沈长林他们告别之后,立即出城去了。
    院试出榜后,还要公布府学的新生名单,不过景安府学一向是扩收学子,因此,这新生名单更准确的说法是甲班新生名单,沈长林作为院案首,自然是甲一班,沈玉寿则在甲二班。
    出来成绩后,还有簪花宴,学政在考院大堂召见本次新生,并给每一位学子红花一朵,以示嘉奖。
    簪花宴当日,新生们皆穿雀顶蓝袍,齐集考院大堂,簪花宴结束后,知府、同直、通判等主要官员会带领新生到文庙拜孔子,然后到学明论堂拜见学官,至此,新生们就算正式入学了。
    不过,大部分人都是府学学子,后面半截并不觉新鲜,簪花宴的时候,杨学政多看了沈长林几眼,还留他单独说话。
    杨学政话并不多,只是拍了拍沈长林的肩膀,沉声道:“切勿学仲永。”
    老者的手枯瘦粗硬,搭在沈长林的肩膀上硌得慌,但沈长林站的更直了。
    “学生明白。”
    “去吧。”
    杨学政没有别的话了,不过望着鱼贯而出的学子们,还是幽幽叹了一句:“水呵抵多少,长江后浪推前浪。”
    满腔抱负未成一半,他却渐渐老了,心中难免有伤感,但望着充满朝气的新一代青年人,又深深觉得,其志后继有人。
    沈长林,愿日后到京城再相见。
    去岁五月离家,如今已近九月,算起来,快一年半未曾回家了。
    一年半时间,说起来似乎不算太久,但沈长林和沈玉寿已摁捺不住思乡之情,在簪花宴结束后,就和尹直学告了长假,找了一支商队同行,要返回永清县接钱氏他们来景安。
    贺青山和孙舒阳虽然未考中,但他们也很想念故乡家人,便一同回去看看。
    天色微亮的清晨,四人一起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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