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话到喉间,朱易才又以为这才是真的陷阱。
    他拿捏不准到底哪个可能是陷阱,干脆闭了嘴,死死盯着霍皖衣。
    霍皖衣叹道:“可是朱学子未免太过糊涂。你又说梁兄非君子,捧高踩低,枉读圣贤书,又说能踏入学府的人,都是身家清白,颇有文采。你既不看榜上排名,又为何先来发问?”
    声音一顿。
    再出声时,其铿锵有力,字句清晰:“我虽为榜首,一字未言,不曾评判任何人。你,朱易才,却对我肆意编排,污蔑我之名声。你,嘴上冠冕堂皇,心里肮脏至极,我与梁兄结交,在你口中,便成了另有私情。”
    “难道天底下的人都只能与你朱易才相交,否则便是捧高踩低?难道天下间的所有学子都需唯你马首是瞻,否则便是枉读了圣贤书?难道你不曾与人共乘一车,你不曾与人论天说地?”
    朱易才:“……你——”
    “我什么?”霍皖衣冷笑,“我身为一榜头名,在你朱易才眼里,不是踏入学府的都身家清白,文采不俗?那为何在你面前,我却被你字字句句侮辱轻蔑?”
    “你品性高洁,见到友人相交,却要污蔑别有私情。”
    “你文采不俗,旁人胜你许多,你只字不提,推脱于运气。”
    “你说自己读圣贤书,如今天子脚下,你大放厥词,乾坤郎朗,岂能只你说什么算什么?朱易才,你若疑人文采,自可一试高低,你若疑人品行,大可以身为镜。而你,两唇一碰便是诋毁之词,当面尚且如此,背地里又该如何过分。”
    “如果朱学子当真觉得自己俯仰无愧天地,无愧他人,”霍皖衣昳丽容颜下的笑容竟不显艳丽,衬着他白皙肌肤,反而有几分鬼魅,“不如我们桩桩件件事都在今日说清。免得朱学子说我等没有容人之量,眼高于顶。”
    他言语如此,朱易才左顾右盼,见周遭人群投来的目光隐隐有些打量,深觉受辱。可真要他大大方方直言反驳,他却更怕被霍皖衣挑出别的错误。
    朱易才耸着肩,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还说、说我!你你你不还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是刘相!”
    所谓天子脚下,盛京之中,俗语来讲,扔块砖头砸中十个人,八个是皇亲国戚,堂堂丞相停轿街边,也算寻常。
    在这人来人往街头,偏有一处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脑袋,自然吸引了刘冠蕴的注意。
    落了轿子,刘冠蕴在侍从的搀扶中走出。
    人群自然而然为他分开一条道路,躬身行礼,压低的身形并成一排,也算赏心悦目。
    刘冠蕴行近了,目光在梁尺涧的身上一扫而过。
    最后停在霍皖衣的脸上。
    刘冠蕴的表情不喜不悲,可谓冷漠:“什么事,让你们在这儿站着。难道见过名榜,尔等都落榜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无人敢答。
    过了片刻,一个学子大着胆子应他:“禀相爷,并非如此……”
    刘冠蕴道:“那又是为何?”
    那学子没料想竟能得到一朝丞相的耐心问询,面上颇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将身躯压得更低:“……禀相爷,此事是这样……”
    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已明。
    刘冠蕴微微皱起眉头,看向抖如筛糠,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朱易才。
    “……这位朱学子,”刘冠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你读圣贤书,可曾读过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只此一句话,就决定了朱易才的将来。
    朱易才再也支撑不住,软膝跪倒在地,他低着头,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
    “学生受教。”是咬着牙应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莫少: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谢相来吗,怎么是刘相。
    刘相:怎么,是我,不满意?
    莫少:……
    刘相笑眯眯:霍大人,许久不见了。
    霍皖衣:……
    小陶:这就打脸完了?
    谢相:没有。
    小陶:……
    第50章 弹劾
    闹剧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霍皖衣与梁尺涧两个人站在原地。
    他们对视片晌,彼此都忍不住笑意。
    梁尺涧道:“没想到霍兄竟这般伶牙俐齿,梁某惭愧,自叹弗如啊。”
    霍皖衣道:“这难道是好事?”
    “伶牙俐齿,机敏果决,怎么不能说是好事?”梁尺涧含笑作了个请,“霍兄可要去看看?”
    他指向的地方,名榜伫立,官兵们仍在两侧监守。
    仍有人站在那处仰首。
    不愿相信自己不在榜中的涕泪长流,在榜中占了一席之地的,亦是喜极而泣。
    霍皖衣没有推辞,他举步走到名榜前,仰首看去。
    他的名字就在最高的位置。
    小试榜首,说出去,自没有状元之名来得响亮,但胜在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
    纵然是小试。
    霍皖衣的名字,也必将传遍天下。
    只不知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霍皖衣轻笑。
    梁尺涧听到他的笑声,讶然道:“霍兄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头名,终于开心了?”
    “非也。”他学着梁尺涧的语调说话。
    又道:“我是想到自己的名字。”
    梁尺涧道:“霍兄的名字如何?”
    霍皖衣道:“我的名字响彻天下,怕是要让不少人头疼。”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
    但梁尺涧立刻意会,也跟着笑道:“不仅头疼,还要吓到许多人,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家中奋笔疾书,要参本次的主考官一本。”
    参什么?
    霍皖衣并不去问。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是一个名字,他从前做的事情,不会因先帝的死而被人忘记。他只要活在世上,就有数之不尽的人要他的命。
    主考官点他做头名,便等同于和他站到一起。
    有看他不顺眼的,亦有看主考官不顺眼的,两者取其一,或是叠加在一处,都足以写出一本奏折,参主考官点了‘霍皖衣’做头名。
    这岂不是心向先帝,还在为前朝耿耿于怀?
    无论此事真正的面目如何。
    抓住政敌的一丝错谬,就此打击,方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最寻常的手段。
    霍皖衣深知其中关窍。
    但主考官如何有这样的底气点出他的头名?
    他一时没有思绪。
    静默片晌。
    梁尺涧道:“在下竟然排到了第二……考官大人们对我甚是偏爱啊。”
    霍皖衣问:“梁兄觉得自己不配成为第二?”
    “然也。”
    梁尺涧隔空点了点自己的名字,意味深长道,“我从不认为自己该在前三,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太差。倒是那位文兄……”
    他微微皱眉,“以文兄之才,怎么反倒成了第四名。”
    霍皖衣眨了眨眼,看到第四人的名字,笑问:“听梁兄的语气,这位文子卿应当才华横溢,举世难得?”
    梁尺涧颔首。
    “且其人正直豁达,是真正有高洁君子之风。只可惜……”
    “可惜?”
    “可惜太过死板,”梁尺涧温润的面庞浮现出几分无奈笑意,“就是不肯和我做朋友。”
    霍皖衣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这么狠心?”
    梁尺涧歪着头,轻声道:“可能是发现我骗了他吧。”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
    一顿,眉尾微挑,霍皖衣道:“梁兄是想说——你也在骗我?”
    梁尺涧叹道:“然也,绝非我刻意为之。”
    谁知霍皖衣静默片晌,竟露出个引人折腰的笑颜。
    霍皖衣道:“梁兄放心,因为……我也在骗梁兄。”
    明堂殿中文册书籍成堆,垒得如山高,一众官员身着朝服,坐于案桌前将书册卷宗分门别类,朱批勾红,蓝章雕印。
    再有人捧着卷宗离开,或是传去另外几处,或是去旁侧平台桌案前送出卷宗,待此间人核审批阅完毕,在尾部落个小印,再向后间传去。
    如此一步进一步,直至传到明鹭殿中,由谢相决意是启用,还是弃置,添红盖印,方算走完了流程。
    煌煌明鹭殿中,谢紫殷正一手撑颌,懒懒将卷宗合上,随手甩在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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