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沙叹道:“我也知道生老病死都是上天注定,人就不该逆天行事。可是圣上如果能像太夫人那样再活上四十年,再御宇天下四十年,朝廷许多弊端应该能够慢慢清除,我大明朝也许会迎来另一个巅峰时期。”
    “哦,老师目光远大,难道裕王殿下就做不到中兴吗?”况且问道。
    “裕王固然贤良,但手腕太弱,而且我不喜欢高拱这个人,此人一贯跋扈行事,全无治国方略,另外圣上的威望也是裕王无法比拟的。这些年,若不是圣上手腕高明,下手果断,朝廷上朋党之势早成祸害了,离后汉、元祐党锢之祸不远矣。”
    况且很难做出抉择,这是他第一次明白老师的意图,却没有马上无条件答应。他真的不想折寿来换取皇上再执政四十年,他的寿元不是无限可用的,必须留存着将来用在老师身上,用在身边至亲至爱的人身上。一次就是一条生命。
    那天夜里千机老人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他原来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今天老师说出实情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千机老人那天的话是有所指的。老师提出让他去救治皇帝,完全在千机老人的预料之中。
    他没法料定,如果再耗费一次金龙的能量,千机老人会不会真的一怒之下,灭了他。在千机老人而言,那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想要皇上特旨赦免受建文帝陛下出走连累的文臣吗?只要真能让皇上返老还童,你的任何条件皇上都会答应,而且可以预先兑付,我做保证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道特旨很难拿到,否决成祖的遗诏,大明开国以来历代国君均无先例。皇上也要背负责任的。”陈慕沙似乎极度希望嘉靖帝能长寿,以便长期治理国家。
    况且不知道老师跟皇上的关系究竟深厚到何种程度,据他所知,也不过是皇上召见过老师一次,在北京住了几天而已。但现在看来,他知道的恐怕连冰山一角都不及。
    虽说皇帝特旨一直是他最想要的,却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获得,他不信除了让皇上返老还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能达到目的。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太岳先生会不会有意见?”况且忽然道。
    “张太岳?”陈慕沙一怔一下,皱起了眉头。
    况且装着没看见,笑着把在南京小王爷师兄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现在才明白,小王爷师兄根本不是冲着侯爵夫人来的,而是极为巧妙地以此为譬喻,引他说出皇上太子的话头,然后才接着说出他要说的话来。
    “这是魏国公的意思吧?没想到却用这种方式让你转达给我。”陈慕沙苦笑一声。
    “老师,魏国公大人什么意思?”
    “他就是你转达的那个意思,争取让太子殿下早日登基。我是坚持想让皇上再多御宇一些年,哪怕把朝廷现有积弊都清除掉,再让太子即位也不迟。”陈慕沙喝着茶,低头沉思。
    况且不敢打扰,只好陪着慢慢品茶。
    况且心里百感交集,自己万没想到又做了一次信使,而且这方式也太巧妙了,简直是天衣无缝。难道自己真的是天生的信使材料,怎么所有人都愿意通过自己来传达信息,这些人就不会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把各自想说的话说透吗?
    看来魏国公跟老师的情谊已经深厚到不愿有任何事物影响的程度了,所以才没有直接跟老师商讨,而是用这种方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好吧,你回去吧,出门后就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必须忘得一干二净。”陈慕沙忽然抬头道。
    况且如获大赦,急忙站起身,笑道:“老师放心,今天弟子没来过这里。”
    陈慕沙笑了,挥了挥手。
    况且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甚至比跟石榴在一起散步时还慢,他心中有一股气憋着,就是无法发泄出来。
    这件事本无所谓对错,各方均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而且老师的想法完全是出于公心,并无私利。不过,这些跟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若说有联系的话,无非是他瞬移过来的目的,那就是辅佐张居正,振兴大明朝。
    可是不知为何,他心头有一股气在涌动,却找不到是在生谁的气。
    “哎哟,这不是况大夫吗?怎么在大雨里赶路啊,快进来避避雨。”路过一个人家时,门背后一个人大喊着。
    况且转头看去,原来是他的一个病人,他笑着指指天:“这雨怎么避啊,得下些日子的。我手上有伞。”
    又走了两步,一个胖大婶撑着一个油布出来嚷道:“况大夫,我家丫头什么时候去你家做工啊?”
    况且也只得笑道:“大婶,我家不用人,都跟你说过多次了。”
    “以前不用现在还不用啊,那什么时候用人,给我个准信啊?”
    “以前不用,现在不用,以后也不会用,这就是准信。”况且尽量提高声音,不然音波会被大雨隔断。
    “为啥不用啊,我家姑娘长得好看,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啊。”胖大婶不依不饶。
    况且赶紧加快脚步,逃出这条街区。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悟出来了:他生气不是因为任何原因,也不是生谁的气,而是对朝廷权谋、那些人彼此钩心斗角的本性中的厌恶。
    这就是书生气吧。
    他心里自嘲道,不过他喜欢这样,哪怕明知道无论官场还是商场乃至士林、儒林都充斥着各种蝇营狗苟,还都自称什么权谋术,但他对这东西视若瘟疫,尤为憎恶。
    回到家的时候,却见唐伯虎在那挥毫写字,见到他回来了,急忙放下毛笔,大叫道:“况且,快来救我,我被周前辈抓劳工了。苦哇苦哇。”
    旁边坐着喝酒的周鼎成冷哼道:“这大雨天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当然就是写字画画,你逼着我们听了半天狗屁笑话,难道不需要付出点代价?”
    况且发笑,还是周鼎成有招,干脆敲诈都省了,直接抓劳工。
    “前辈,今天先到这儿,改天我继续写。”况且回来,唐伯虎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好吧,快滚。”周鼎成网开一面。
    唐伯虎也不敢多言语,抓起自己的雨伞,亡命似的逃了出去。
    “我的天啊,他总算走了。”萧妮儿在门口望望,这才敢走过来。
    “怎么了?伯虎刚才干嘛了?”况且有些糊涂。
    “还怎么了,他逼着我们两人一遍遍听他讲那些根本不好听的笑话,还得让我们聚精会神,可是他那些笑话根本不好笑啊,谁能笑得出来。他答应我们只要笑了就给写一幅字,我们勉强笑了,他又说不合格,说是笑得没有一点诚意。我真是怕了他了。”萧妮儿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他真是疯了吧?”况且也有些吃惊。
    “可不是,原来以为他会怕我,欺负你,现在才知道这小子根本就是怕你,不怕我,你一走,他就猴子称大王了。”周鼎成苦笑道。
    况且笑了,他还真没想到唐伯虎胆子变得如此之大,连周鼎成都镇不住他了。至于说他怕自己也不对,唐伯虎是怕王若非,而王若非才是怕自己。
    “你的武当绵掌哪?”况且调侃道。
    “这个……总不能用在一个才子身上吧。这小子也是算准了我不会把他怎么样,说起来还是你行,该狠的时候足够狠。”周鼎成朝他竖起大拇指。
    “我狠,那都是被逼出来的,没有人逼的时候,我就是最温柔善良纯洁的小绵羊。”况且笑道。
    “得,这话你跟王若非说去。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你怎么镇住他的,让他连那两部宋版书都甘心送给你。那可是王家传袭十多代的家宝啊。”周鼎成冷哼道。
    “嗯,他最会敲诈人了,敲诈完了,别人还得说谢谢他呢。”萧妮儿点头道。
    况且苦笑一下,他跟王若非打交道可从来没有敲诈的意思,当时只是想赶快彻底摆脱开他,连老师也是这意思,孰料他坚持贿赂自己,盘子还愈来愈大,不接受还不行。
    “那次你说七杀跪地磕头求着你放过他们,我一直认为你是说胡话,现在看来有可能是真的。”周鼎成回想起来。
    “什么叫有可能啊,他们送的银子珠宝你也不是没看到。”况且对此事一直憋气,明明说的是实话,却没一个人相信自己,周鼎成是这样,小君也是这样,更不用说两个老师了。
    “不是没人信你,问题是这事太难以置信了,你被绑着,然后绑架你的人不但不要赎金,还跪在你面前磕头求饶,换了别人说这话,你能信吗?”周鼎成道。
    况且想想也是,这种事不要说别人不信,他自己都发懵,根本不知道七杀为何这样做。
    “王若非究竟怕你什么呢?那孙子可是天底下头一号牛皮糖,老实说我都有些怕他。”周鼎成说道。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都察院还有朝廷那些政敌,那些人一旦找到机会直接会要他的命。我不过是他前面那一堵遮风避雨的墙,假如我撒手不管,他就只有自己直面惨淡无比的人生了。”况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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