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略略一怔,笑道:“这个练知府倒是消息灵通,不妨请他到老师的书房一见。”
    石榴立即唤仆人撤了桌子,陈慕沙示意他人全部退出,只留下小王爷一人。况且明白老师的意思:如果没有大事,练达宁不会夜晚贸然求见。
    “听说练大人要升本省按察使了,是不是因此事来见师兄?”三人出了书房,石榴向陈慕沙征询到。
    陈慕沙摇头道:“练达宁还不至于如此急不可耐,以他的资历和声望,升按察使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可是最近没听说苏州府出什么事啊?不会又有那个王爷造反了吧?”石榴悄声问道。
    陈慕沙失笑叱道:“胡说。如今那些王爷跟监狱的囚犯也差不多,只是住所不叫监狱,叫做王宫而已。”
    况且仔细听着,无心插话,其实心头多少有些不安。他脑中再次闪过父亲有些焦虑的神情。
    三人进入陈慕沙平时用来静坐的一间屋子里,这里陈设较为简单,是一处适合冥想的空间。
    陈慕沙坐下来,缓声向两个最贴心的晚辈讲述他所观察的“往事今朝”。
    明朝自宁王造反后,朝廷对诸亲王、郡王约法三章。兄弟之间别说没事见见面,就连私下通信都不允许。平时必须待在城里,出城游玩,那是想都别想。
    即便是出城祭奠祖先,也要事先向朝廷禀报,得到圣上御批后,方能在地方官的严密“护送”下按时按点往返。
    实在是高处不胜寒啊!
    这些严苛的规矩自永乐年间开始实行,而且一代比一代严格。此招是永乐帝的绝招,也是他心态的真实写照。当年,正是他以一郡之地,从燕京发兵直捣京城,夺取天下。
    所以,后世亲王不得不继承这份残酷的“遗产”。老实说,对他们而言,金银珠宝和身边的一堆宦官美人,就是全部的世界。
    永乐帝心里清楚得很,亲王们一生都在演戏,谁都相信自己有天命在身,只要朝廷稍一放松,就会有人铤而走险。
    在历史上,王爷造反最多的朝代就是大唐和大明,唐朝是李世民败坏了风气,明朝则是永乐。
    永乐帝算得上是唐太宗的超级粉丝,不仅欣赏他,而且效仿他。
    这就如同朱元璋崇拜刘邦一样,因为两人都是历史上仅有的布衣天子,而唐太宗跟永乐也是历史上仅有的,以亲王身份成功上位的皇帝。
    因在室内,就连仆人都不在身边,陈慕沙才敢随便说笑,这些话若是在外面说,等同于泄露天机,恐怕要惹来杀身之祸。
    即便如此,陈慕沙所言,还是让况且和石榴感到不寒而栗。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小王爷的仆人来向陈慕沙通报,苏州知府练达宁已经离开。
    三人出了屋子,却见院子里一排衙役手执苏州府大红灯笼,护送练达宁的轿子出了陈府。
    陈慕沙满腹疑窦,心里颇不高兴。好你个练达宁,来不见人就罢了,走居然也没打个招呼!碍于小王爷的面子,这话他当然不好说出口。
    可是,有人代劳。陈慕沙心里想的,马上被石榴撇着嘴说了出来:
    “练大人是哪门子神仙?这是学大禹啊,过家门而不入。”这话显然是说给小王爷听的。
    小王爷有些尴尬,抱拳道:“实在是事出非常,练大人今天到这儿来的事,还请老师跟师妹、师弟假装没看见。”
    “是啊,小王爷酒宴中途见狐仙去了。这倒是一篇好传奇。”况且笑着说,他对练达宁的来访毫无感觉。两边都是他的老师,他当然一个也不能得罪,所以拿小王爷开涮。
    “都别多话了,去喝杯茶吧。”陈慕沙面色如常的说。
    小王爷道:“老师,弟子先请罪,府上有点急事,我要告辞了。”
    “什么?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走?不行!你是来看我的,中途有个闪失,我没法向国公爷跟皇上交代。今天就是天大的事情你也得住在我这里!”陈慕沙语气生硬,明显带着火气。
    陈慕沙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光火。按说,遭到排挤已是多年,如今对朝廷的事根本不感兴趣,有闲工夫,还不如细心考察一株草从顶破地面露头,到彻底枯萎的过程。
    然而,今天他却对最不应该发火的人发火了。小王爷不仅是未来的国公爷,也是他很喜爱的学生,他可从来没有对他讲过一句重话。
    小王爷有点发懵,他从未见老师如此态度。在他心里,就是天塌下来,老师都能做到不眨一下眼,房子着了火,他照样能安然坐着读书。
    小王爷想不出有什么事能令老师着急,更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老师光火。
    “老师万安,小王爷也许是奉了国公爷的密令……”况且急忙说道。
    他也是灵机一动,忽然替小王爷想出这个借口。
    孰料他还真蒙对了。
    小王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上面果然盖着中山王府的大印,拆开的封口上还有火漆。
    古人对保密也有特殊的一套方法,最简单的就是封印。
    开始是泥封,趁泥还软时,盖上印鉴,这样若是拆开泥封,印鉴就被破坏了。
    后来时代发展了,封印技术也提高了,就是用火漆封印,原理做法还是一样。朝廷公文、八百里火急军情一般也都是这般封口。
    小王爷双手把信捧给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情甚是严峻。
    “嗨,我这是怎么了。今天真是酒喝多了。况且,你刚才也不拦着我。”陈慕沙转头责备上况且了。
    况且笑道:“老师的火如天降霹雳,谁也拦不住啊。”
    陈慕沙把信塞回小王爷的袖子里,然后喟叹道:“我可能是老了,容易感伤了。以为你这次来能住些日子,好好陪陪我……”
    “老师,过些日子弟子一定再来。”小王爷此时才能说出话来,心情有些激荡,声音带着哽咽。
    石榴上前扶住老夫子,笑着说:“老爷子,不是有小师弟陪你下棋吗?我看你还是琢磨怎么打败他吧。师兄难得有回正事,赶紧回府,别耽误了。”
    “师妹,你可真会夸人。”小王爷苦笑道。
    “那可不,大部分王爷公爵,不都是整天听音乐,喝美酒,看美人跳舞,最后穿着金缕玉衣下葬吗?!”石榴总结道。
    屋里的人都笑了,石榴虽然说的是刘备的先祖中山靖王的一生,其实绝大多数王爷都是这样了此一生。明朝的王爷不这样也不行,公侯伯子男稍微宽松一些,也只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
    小王爷不敢多耽误,见老师态度平静下来,就急匆匆告辞离开了陈府。三个人一直送出街口才回来。
    到了府里,况且也向陈慕沙告别要回家。
    陈慕沙却一瞪眼睛:“你敢!”
    况且吓得一哆嗦,急忙躬身道:“老师息怒,弟子不敢……”
    陈慕沙怒犹不泄地袍袖一拂,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
    况且呆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石榴笑道:“小师弟,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只好我来招待你了。”
    “有劳。”况且拱拱手。
    他心悬了起来。这下可坏了,既不能回去,也见不到老师,一会去哪儿睡啊?
    想着想着自己突然笑了,过几个月不是要天天风餐露宿的吗?今天只是一个晚上,就算在柴房里睡也没什么。自己竟然为这个难得的热身机会发愁。
    “愁没地方睡啊,没事。我让丫环里在我屋里地板上给你搭个铺。我有张黑熊皮,保你睡在雪地里都不冷。”石榴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说。
    “多谢,那张熊皮借我一晚上就够了。”
    姐弟俩正说笑着,一个老仆人提着灯笼走过来,对况且道:“况公子,老爷让我请你去客房安歇。”
    “不必了,他今晚就在我屋里。”石榴抢着说到。
    老仆人也笑了,像看着自己孩子似的看着石榴,脸上满是宽容和慈祥。他正想说什么,此时石榴的乳娘走过来,对老仆人说:“朴叔,我们那里有地方,就让他在我们那里住吧,客房冷清清的,小孩子不会怕啊。他这么小的人,有什么可避嫌的。”
    况且跟石榴都有些尴尬,本来是调笑,乳娘这一搅和倒成真的了。
    “不必了,我就在老师的书房里歇一夜吧,还想看看老师的藏书呢。”况且委婉推辞。
    “那也好,我去给你拿铺盖去。”老仆人笑着走了。
    石榴似乎想说什么,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突然一转身,向自己的闺房走去。她的乳娘自然也跟在后面。
    况且是一肚子的疑问,本想好好问问石榴的,可惜有乳娘在旁边,他什么都不好问,见她走远了,只好回到陈慕沙的书房。
    须臾,老仆人走进来,给他拿来供客人用的铺盖,在书房的一张硬木床上给他铺好,然后又出去拿来一壶茶,这才告辞离去。
    况且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的事与他本来无关,可是他先是受了一番惊吓,又遇到这等场合,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搅动似的,晚上吃的东西都在往上涌。
    他起来喝了盏凉茶,又静坐了一会,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他索性走出去,呼吸夜里略微有些发甜的空气。
    夜凉如水,空中一轮圆月挂在正中,倾泻下雾般光辉,把周遭景物映衬得如梦似幻。
    他心中并无目的,脚下任意所至,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看到各色鲜花开放,在朦胧的月色里有一种诡异的美。
    “怎么了,睡不着?”一个声音传来。
    况且转头看时,才发现石榴已经站在他身边,真是面如美玉,肤若凝脂,吐气如兰。一下子不由看得发痴,不知所措。
    “看什么,我脸上长花儿了?”石榴有些害羞,又有些着恼地说。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烧红烛照海棠。”况且曼声吟道。此诗倒也正符合他现在的心情。
    “苏轼的诗?”石榴故意问他。
    她知道况且是把她比喻成海棠花,心中又是欢喜,又有些疑惑,不知况且是不是在故意哄她,抑或是逗她。
    对于况且,石榴总感觉自己把握不准,这孩子有点神乎。按照他这样发展下去,进京城,甚至入宫,只是早晚的事情,将来他或许可以帮上自己的大忙。
    况且点点头,如此美丽的夜空下,如同美丽的梦境,他不想多说话,深怕说话多了,会把梦境惊破。
    石榴似乎也有此感,两人只是并肩站着,既不看什么,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感受着、汲取着这一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过了好久,况且心中又浮出一句诗来,不由得脱口而出,同样是曼声吟哦。
    “嗯?这是谁的诗?”
    石榴一愣,她经史读的不多,诗词类可是少有没读过的,这句诗可以肯定是第一次听到。
    况且心中一惊:坏事,这怎么又露馅了。
    “谁的也不是,我自己偶然想到的。”
    “不会是沈博那种做梦与古人神交吧?”石榴讥笑问道。
    她不信这是况且自己随口吟出的,这等深沉境界的诗句,如果不是在感情上经受过天堂地狱几番折腾,是做不出的。
    这跟人的才能有关系,却不是绝对关系。
    明朝各科状元郎有才能的多了,在诗文艺术上却少有成就,就是因为仕途太过顺利,日子太过优越,全然不知愁为何物,自然只能做些颂圣诗词,在艺术上毫无价值。
    “也或许。”况且暧昧一笑。
    “你那天收拾那个沈博实在是太精彩了,不然我们这么多人都被他一个人瞒骗了,即使后来知道了,也是一种羞辱。听人说你喜欢杂学,倒是没想到杂学也能学得精纯。”石榴浅笑低语。
    “我可以肯定你这是在夸我吧,好像还是第一次。”
    石榴忍不住咯咯笑道:“嗯,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像某人,说话总藏着掖着,根本不知道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石榴这笑声把周遭的梦境惊破了,驱散了,于是四周似乎只剩下石榴一个人,却也似乎更美。
    “哎,你想不想知道,老爷子今天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石榴诡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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