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莲的娘家姓许,自出嫁了之后,再没有人连名带姓喊她,人们喊他林夫人、医师娘,林文庭喊他彩莲,林大夫为人正直善良,待她尊重和善,她应当对这段婚姻无须有甚么不满。
    然而,林文庭与她的竹马个性两帜,对方是个充满热情活力,充满梦想干劲的青年,对方听说了彩莲的婚约,曾告诉她让她想办法等两年,这两年他会努力去打拼,赚够钱,回来跟他爹娘提亲。
    然而,也是这两年,林大夫母亲病了,临终之前的愿望就是想看林文庭成家立业。因此她的亲事一切都很赶,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即便很赶,林文庭依旧做足了六礼,出嫁的同一个月,她的婆婆病逝,在成婚之前彩莲不是没想到跟那人的约定,然而也许就是命中註定了,她俩没有缘分。
    后来,两年之期到了,她居然在某个午后见到了那个人,对方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几日未剪的鬍渣,他归乡之时就风尘僕僕的踏过几个城市,来见她。彼时林文庭出门採药,彩莲见了他觉得恍如隔世,他问她过得好吗?丈夫待她好吗?彼此隔着一小段距离,对方的急切跟隐忍同时传达给了她,彩莲回答他『好』,『很好』,却因此红了眼眶。他安静了一会儿,他问她:你爱他吗?
    彩莲没有答话。
    她不爱他,即便她可以细数对方的优点,有时也觉得嫁给他也没甚么不好,但她深知自己对林文庭并未怀抱爱情,要说的话,就像是一份责任,她陪他完成了,然后他们就搭伴过日子,没有激情、没有热情、只是,过日子罢了。
    在她有些恍惚的时候,听见了那个人的问话:『你要跟我走吗?』他问。
    彩莲还记得当时紧张的心跳不已,震惊于对方的话语,他的语言是背德的、叛逆的、却同时充满热诚、恳切、像是一簇火苗一般烧灼着,近了像要烧疼了她,远了就像是会从此失去这样的热情。彩莲让他先离开,他说让她考虑几日,数日之后,他会再来。
    对方离开了,但他的话语在她的心中闷烧,那簇火苗鑽进了她心里,细细的燃着,带着一点疼痛感,不停地提醒她,这么做是错的,是不应该的。但让她跨过这段煎熬的,却是林文庭的一个提议,对方说:咱们要个孩子吧?
    彩莲有点害怕。
    她无法想像未来会有个孩子有着神似于她与他结合的脸,那她会爱这个孩子吗?在那个人回来之前也许会,因为已经认定了这一切是命中註定,命中註定没有缘分,命中註定要跟另一个人过下去。
    但那个人的提议在诱惑着她,这是她从孩提甚至少女时代就有的期望,是她在午夜梦回里的甜蜜想像。如果她跟他走了,这个虚幻的梦,也许就能成为现实。
    她记得小时候跟那人补过章鱼,方法极简单,他们将一些瓦罐依序用长绳绑再一起,沉入海底,几个时辰后,再将那些罐子拉上来,在那些罐里已经有着一隻隻被天性诱惑而鑽进瓦罐里的章鱼。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极了这个动物,对方的话语就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他只是讲了几句话,她就自动地走进那编织的话语中无法自拔。他只是利用了她的爱,对他的无法抗拒。
    几天之后,彩莲跟那人走了。怀抱着对一个人的亏欠跟对另一个人的爱意,远走他乡。但他们挑错了日子,那天稍早时还是风和日丽,但到了夜晚,竟开始下起泼盆大雨,山路泥泞并不好走。她坐在马车中,对方赶着车,因为错过上一个城镇,因此只能在夜里赶路,对方说再往前一些会有个山洞,他们能在那里暂作休息,但在那之后的记忆,就随着对方的惊呼声跟马儿的嘶鸣声,彩莲只能在倾斜的车厢翻滚,湿滑的雨水混着泥土带着他们一路往下滚动、碰撞、直至失去意识,忘记了痛、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她曾经与他的约定。
    再次醒来是被身上的各种痛给痛醒的,像个孩子一样哼哼唧唧的哭。她发现包裹着手脚的布渗着血,脸上也很痛,痛得令她感到委屈。她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间不认识的木屋内,房子里的各种摆设都令她觉得陌生,她感觉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哭了一阵子,她开始感觉饿了,拉开了身上的薄被,艰难地坐起身。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有个问题,她的腿似乎难以移动,被绑上枝条固定,但只要她想动,从皮肉内就传递出让人难以忍耐的疼痛。
    「好痛。」彩莲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腿。
    因着无法移动,她只能将注意力放在身处的环境,这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只一张木桌,木桌上有个壶跟几个瓦杯,一条凳子,墙上掛着一把弓与蓑衣。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久得足够让她数起墙上的蚂蚁跟木头的隔条来转移注意力。
    然后,她开始听见屋外的窸窣声响,有人来了,彩莲的心提了起来,但那个人一直在门外移动,对方似乎放下了甚么重物,然后是刀砍进皮肉的声音,男人哼叱哼叱的喘气声。
    她觉得很害怕,缩进了床内,闭着眼簌簌地发抖着。
    然后屋子的门被打开了,她看见隔着门的布帘上出现一个人的身影。那是高大魁武的影子,对方在屋外活动了一下,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布帘被掀了起来,那个人捧着一碗甚么东西与她对望。
    那个人看见她就露出了一个笑,有着一张粗獷的脸,头发短得如同到刺般生长在头上,穿着粗布衫,外头围着一块毛皮,她看着对方的笑脸,觉得好像没那么怕了,他走到桌前将那碗东西放下,对她说:「姑娘你醒了?」
    彩莲有点怯怯地,「叔叔,这是哪?我怎么了?」
    对方愣了一下,哈哈的笑了:「怎么喊我叔叔,姑娘你看着年纪与我相差不远吧?」
    「我不是甚么姑娘,我今年才12,叔叔不该喊我姑娘。」
    对方的笑意嘎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叫甚么名字?」
    彩莲觉得对方的问话诡异,本能想回答,但话到嘴边,却发现她不记得了,莲,她只记得莲。顿住了之后只剩片段的记忆让她恐惧回笼,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的家呢?他又是谁,彩莲因此哭了起来。
    跟如意说到这里的时候,夜色已深,对方拢着被子靠着床,烛火下显得目光晶亮地看着她,「不继续说吗?」如意问。
    「嗯.....」她转头看着随侍一旁的灵儿,对方隐密地对她眨眼,「是不是有点晚了,你应该也累了吧,要不,明天继续跟你说?」
    对方想了想,虽然看着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说好。
    彩莲觉得有些尷尬,「其实跟你说这些也不是甚么好事,怎么就非要听?」
    「对不起,彩莲姊,是不是让你难受了?」
    她叹了口气,「倒是还好,都过去的事了。」
    「所以......你那位竹马?」
    「璟哥说,他在坡边发现了坏了的车厢,他发现我在里头,但车夫落在离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早已气绝身亡。」
    吕如意噢了一声,默默地道了歉,「你一定很难受吧?」
    「难受......最难受可能是刚想起这件事,想起他时。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也许我不答应他,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命丧黄泉,我有时觉得,都是我害他的。」
    她拉了她的手:「彩莲姊,这都是命运捉弄,你别自责。」
    「如意,命运捉弄是说给那些坦坦荡荡的人听的,我确实犯了错,我不可能因此推託了这份内疚。」
    她因此垂下了眼,「命运若不捉弄,你又怎会因此失去对方,甚至失去记忆?」彩莲听了拍拍她的手,「别想这些了,你可是孕妇,得好好休息,不该为此伤神。」
    「好......谢谢。」
    然后彩莲离开了她的房间,灵儿带她到隔壁的客房,「灵儿,如意看着瘦了许多,她都没按时吃饭?」
    「嗯......吃是吃了,但小姐最近吐得厉害,总是吃不进甚么。」
    「怎么不让文庭来看看?」彩莲皱着眉。
    「小姐不喜.......」
    「不喜看大夫?」
    「......」灵儿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彩莲叹了叹,「我找机会劝劝她,不能这样下去。」
    「我替小姐谢谢你,林夫人。」
    「别这样,跟如意一样喊我名字就好。」
    灵儿顿了顿,「彩莲姊。」
    灵儿说她要先回去看看如意,但被叫住了,转过头是彩莲迟疑的表情,她问:「我一直想问问,夏少爷,怎会对如意不闻不问?」
    「......」
    灵儿欲言又止,彩莲等了等,最后她说:「彩莲姊,这事,你还是别问,也别跟小姐提。」
    彩莲驀然福至心灵,默默的点了头。
    深夜,她静静地躺在客房的床上,窗外浮动着黯淡的月光,彩莲心里还想着如意的事,她就睡在隔壁,她想起对方消瘦的身子,跟苍白鬱色的脸庞,灵儿让她别问,如意又缠着她问之前情人的事,她说『命运弄人』,她的语言里有着不寻常的悲伤,如此对照起来,这孩子,恐怕不是夏少爷的。
    彩莲翻身朝向床内闭上眼,她想,如意也是傻的。
    彩莲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那座跟杨璟一起生活的山上,山上的条件不好,但杨璟是个好猎户,她总是有各种野味加餐。她花了一阵子才习惯不喊对方叔叔,学着提醒自己现在是个大人了,可总是在小地方破功,她在屋后养了一隻兔子,杨璟要杀兔子,她哭,抱着兔子哭,对方无奈之下,只得让她当宠物养着。
    对方带了一隻猎狗,彩莲怕狗,但那隻狗从不对她吠,虽然长得兇恶,她看过牠撕咬猎物的样子,虽然恐怖,可狗儿会凑在她脚边摇着尾巴,憨态十足,彩莲怕不起来。
    有天她去餵兔子时栅栏空无一物,彩莲有点慌得找了找,只找到被甚么东西压弯的草地,然后她被狗的吠叫声吓着了,狗从她的身侧窜过,她就看牠鑽进了草丛,等了一会,一阵狗吠与打斗的声响,然后狗又鑽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条肚子鼓鼓的蛇。
    彩莲吓得腿都有些软。
    杨璟回来看见屋旁的蛇,夸奖了狗儿一阵,然后那隻蛇被拿来燉了汤,彩莲看到那腹内血肉模糊的兔子,当晚她吃着像鸡肉的蛇肉,边吃边哭。
    杨璟无奈地看着她。隔没几天,杨璟逮了一双兔子回来。
    彩莲忍不住欢呼:「璟哥哥真的太好了。」
    杨璟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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