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岚自是要去的,到了现场,她才见识到什么叫闹腾。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有人在吵吵嚷嚷,再走近一些,便见那穿着内务府服色的人正试图与张怀拉拉扯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似乎是说张怀拿了他的东西,要讨回来。
    “你是哪根葱,知道是谁的东西吗,就敢动,不要命了吗?”
    “我是太医院院使张怀,特封皇上的口谕追查近日宫中私相授受药物一事。”张怀答得不卑不亢,顺便将那包搜出来的药物往怀里一揣。
    “少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这样的,我见多了!”那人被搜走了身上的东西,脸上倒不见害怕之色,反而扯着嗓子叫嚣起来,“你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郭络罗家——”
    张怀似是没耐心再听他嚷嚷,只往后一点头,身后便闪出两个侍卫,当即将那人胳膊反拧,狠狠制住,终于让那人不再骂骂咧咧,改成了哭爹喊娘地喊疼了。
    淑岚了然,想来是张怀做这事儿难免得罪人,便跟玄烨借了两个侍卫,而玄烨见抄出这么多家资充入自己的库银,自然是愿意答应这小小请求了。
    而围观众人见这次竟然来真的了,便也纷纷一边心惊胆战地听着那人哀嚎,一边乖乖上缴夹带进来的东西,不一会儿便垒成一座小山。
    淑岚正在旁边瞧热闹,便听身后一个愤愤的声音:“还不放手?谁让你们随便搜身的?”
    淑岚回头,便见宜妃带着火气走了过来,她身旁的,自然还是一如既往跟着她的郭络罗贵人。
    虽然气势汹汹,但宜妃见了张怀身边的两个侍卫,确实是皇上近侧的,便也只能强按下火气道:“张院使,这药并非倒卖,是我托家里人送的……”
    虽然有宫规,不准宫内宫外私相授受,但到了宜妃这个位置,自然是有些特权的,就算送些东西也是寻常。
    淑岚正想着,却见一向温驯的郭络罗贵人一个健步上前,劈手把那张怀已经递还给宜妃的药包抢了下来,丽嘉速度之快,宜妃没防备,当时便楞在了原地,由着她抢了过去。
    “这药,是不是你喂给胤禹吃的?”郭络罗贵人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反抗一般,“张院使,请你帮忙看看,这个药是不是有问题?”
    在一旁站着的淑岚也是一愣,她极少见郭络罗贵人这样,此时发作恐怕也是万不得已,若是回了宫中,宜妃定然要将这药收起来了。
    宜妃愣了半晌,扫视了一圈,看了看淑岚,看了看张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原来你是放不下心,觉得我会害胤禹?好啊,那便让张院使查验一番,是否有问题就是了。”
    张怀便接过那药包,细细闻过,又蘸了一丁点放在舌尖,而郭络罗贵人则是无视了姐姐的黑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半晌,张怀才开口道:“回几位娘娘,这药确实无碍,是小儿安神散的方子。”
    那药包是一张药方子的纸垫着的,张怀将其抽出,说道:“若是郭络罗贵人不放心,可再瞧瞧这方子。”
    郭络罗贵人见真是自己误会,气势也颓了下去,想讨好地去拉姐姐的手,却被一把甩开了。
    “我是见胤禹哭得可怜,你也熬得辛苦,便叫阿玛在宫外抓了药送进来,你不知有多贵!这下可好,好心都当做驴肝肺……不信亲姐姐的,倒去信旁人的。”宜妃酸溜溜地说着。“难道我还能害他不成?”
    “姐姐……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淑岚看不下去她们两姐妹,走到张怀面前拿过了那张药方,听张怀低声道:“这药方确实和医书上写的一样,兴许胤禹阿哥是因为别的才……”
    他没说完,淑岚便打断了他的话头。
    “但若是医书上写的,便不对呢?”淑岚声音不大,却叫在场的几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你什么意思?别以为你平日里懂些饮食,就能对皇子用药也指手画脚,张院使可是你的人,他都说没事,你还要多说吗?”宜妃立刻将矛头转向了淑岚,“这胤禹已经好好地吃了大半个月了,从此睡得安稳,吃得好睡得香,你不要想诬陷我……”
    连郭络罗贵人都是一副要哭的模样,显然是想让淑岚别说了,不然姐姐又要发火了。
    而淑岚自然是不会因为这些话而动摇。
    “我的意思是,这药方上有一样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淑岚捏着药方,冷声说道。“此处不便,恐怕要带着药,到造办处走一趟。宜妃娘娘可还愿意?”
    第196章 老鼠
    听淑岚这么一说, 郭络罗贵人的神情又动摇了起来,一会儿瞧瞧自己的姐姐, 一会瞧瞧淑岚, 不知该信谁的模样。
    “去就去,我倒要在旁边瞧着,你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免得你做手脚。”宜妃瞧着自己的妹妹又动摇起来了,便更气了,干脆跟淑岚杠上了。
    见宜妃同意在旁作见证, 淑岚点了点头,拿起那药包, 带着张怀、宜妃、郭络罗贵人一行往造办处的方向走去。
    待到了造办处,造办处总管自然早听了消息, 在门口候着淑岚了, 但见宜妃也同行,便觉得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二人不是素来不睦么?
    但见二人面色都不好, 尤其是宜妃, 简直下一刻就要找一个倒霉蛋泄愤了,连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问道:“二位娘娘今日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黄履庄可在里面?我来寻他做样东西。”淑岚说道。
    “好,好,黄履庄正在里头呢, 奴才这就给你找去。”造办处总管乐得不用在气不顺的主子面前伺候,忙颠颠地调转回身去叫人了。
    半晌, 黄履庄便被传了出来, “不知道德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淑岚也不客气, 开门见山:“我要做一样试验,你去寻四个耐烧的瓮来,再去寻个火笼架,再找些竹节芦管,还有一样……”
    “这……怕是要吓到几位娘娘……好吧。”黄履庄应道。
    他退下去准备东西,张怀便一脸担忧地走到了淑岚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微臣刚才瞧见这药方,确实与医书上的一模一样,微臣十五岁时就背过此处,绝无可能有问题啊……”
    就算张怀对于人情世故十分愚钝,他也知道若真验了宜妃的药,验不出什么问题,到时候跟宜妃可就彻底撕破脸了。
    但见淑岚不为所动的模样,张怀还是放弃了劝说,退了回去。
    而宜妃则是十分嫌弃地打量着四周。小太监方才将她们几人引到造办处的一个似是废弃的小小后院来,说是那个叫黄履庄的平日就在此处做实验。
    她瞧着小小院中都快被瞧不出用途的破铜烂铁堆满了,别说栽种的花木,院中还有许多熏黑炸碎的痕迹,在她从小养尊处优的角度来看,这院子简直没一处能下脚的。
    这紫禁城竟容得下这么脏乱的一个院子!真真是不可忍耐!她刚想说些什么风凉话,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娘娘,都准备好了”的声音。
    她回头查看,一声尖叫出声,忙忙退了几步,还是郭络罗贵人扶着才没摔着。
    “德妃娘娘,把这东西拿来,是为什么呀?”郭络罗贵人虽也吓得一张小脸煞白,但还是维持着冷静。
    “自然是做实验咯。”淑岚答得倒是轻松,甚至还接过了黄履庄手中的笼子。
    其中不是别的,正是两只浑身灰溜溜的,拖着一条长尾巴的老鼠。
    黄履庄当年在民间时,制出来的机巧最受欢迎的被认为最有实用价值的,便是一款只能进不能退的捕鼠笼,带到宫中,也成为了最受御膳房和太医院的追捧对象,食物和药材终于能免受老鼠的骚扰了。
    而这两只,便是其中的收获。
    放下鼠笼,淑岚便开始搭起实验器材,努力从记忆中打捞化学课上的制备气体相关的方法。
    她将其中一个瓮放在火盆笼架上,将那药放在瓮底,再用油纸封了瓮口,将竹管代替导管,扎入油纸中,用蜡封住连接处以保证气密性,最后将竹管插入另一个瓮中——那只倒霉蛋老鼠已经提前封装在其中了。
    淑岚将火盆点火,随着火苗舔舐着瓮底,明纸也蒙了一层蒸汽。
    宜妃本躲得远远的,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忽然听见那老鼠在瓮中疯狂挠陶瓮的声音,并伴有尖锐的惨叫,听得她一身鸡皮疙瘩,又退了几步。
    而郭络罗贵人更是即将呕吐的模样,脸色越发青白。
    直到那瓮中的声音逐渐消减,想来是死透了,郭络罗姐妹二人才敢大着胆子向前。
    “之所以找来两只,便是因为这只是对照组。”淑岚掀开第二个瓮上面的明纸,里面的幸运儿老鼠活蹦乱跳地在瓮里爬。“所以第一只老鼠之死,确实是因为吸了你的药加热后的散出的气味而死,不是憋死的。”
    见宜妃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淑岚又补了一刀:“若是趁现在取了银针验这气体,银针定然发黑。”
    郭络罗贵人听了银针发黑四个字,立刻嘴唇颤抖了起来,“姐姐,你……”
    她听着那老鼠的惨叫,只觉得浑身发冷,若是自己的胤禹吃了这药……
    “你、你不要胡言乱语,这是阿玛送进来的,怎么会想害你的孩儿?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宜妃望着妹妹发红的眼睛,都惊得不由得退了一步。
    “郭络罗大人想来是好心,这老鼠之死,全因这药材中的一味丹砂所至。”淑岚说道。
    淑岚虽然对药理不精通,但是丹砂就是现代人所用的朱砂,人人都知道这东西有毒,其中主要成分便是硫化汞,平时稳定,但加热后的汞蒸汽便可使小鼠中毒。
    放在现代社会,大家都知道不能将含重金属的东西放嘴里塞,但认知都有个过程,就像当年外国发现了镭后,人们便意识不到给自己带来的危害,直到付出了大量生命的代价后才幡然醒悟。
    这朱砂亦是如此,虽然不立刻致命,甚至还可以有众多疗效,那叫一个立竿见影:安神明目,多用于治疗心悸易惊,大到癫痫发狂、小儿惊风,小到视物昏花,疮疡肿毒都能治疗,简直就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甚至于连帝王都痴迷其中的功效,引为神药,一日三顿地吃,妄想登仙——结果倒是早早去地府报道了。
    “……若是短期摄入,疗效显著,但若是长期摄入,不但成瘾,甚至还有危害性命的可能。”淑岚解释道,“孩子看起来是睡得安稳了,但其实是轻微中毒昏睡了。且这些东西易在体内沉积,不易排出,日积月累,恐怕危险……”
    待淑岚将其中原委说出,张怀的表情可谓是惊掉了下巴。
    这丹砂一味药名贵难得,疗效又极好,宫中太医开得顺手极了,宫中嫔妃和皇室宗亲的药方中常添上这一味药,向来无事,不想竟然不知道毒物一时不至死,却还能累积!
    他本对医书极为笃信,自信自己熟背医书,绝无可能诊错案。谁知这前人先贤竟然也有犯错的时候!
    想起自己加热丹砂制药时,也不曾有任何防护,这有毒的气体自己不知道闻了多少……便也觉得自己小命危矣。
    正想着,淑岚像是瞧出他的想法似的,开口道:“这大人偶尔吃上一次,虽然不好,但问题不大;想来是这胤禹还太小,这么丁点毒素身体也无法消解,口腔一类的地方最先溃烂……”
    听了这话,宜妃也慌了,“我得快些给额娘写信,叫家里人也莫要吃了……这开方子的庸医,真真是害人!”
    而郭络罗贵人脸上更是表情复杂,想来是回宫便要将胤禹要回身边抚养了。
    张怀则是一脸若有所思,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德妃做的实验,自己定然不会相信这流传了几百年的神药倒摇身一变成了毒药,兴许有人死于丹砂,却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
    明明都吃了十年了,怎么忽然就被毒死了呢?
    而前人的医书古籍上,更不知道有多少方子是类似于此的。宫中尝药尝粥,是有小太监做的,但医书中需要验证的方子堪称海量,哪有那么多小太监供自己试药呢……况且这种蛰伏于身中十几年的毒素,更是没法用人来验了。
    他正低头思忖着,便见黄履庄从外头进来了,他是来取那些做完实验的瓶瓶罐罐,拿回去弄干净——用淑岚的话来说,叫“无害化处理”。
    张怀瞧着那些老鼠,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丝灵感:要不就学德妃,用老鼠试药?
    “黄大人,这老鼠你可还有多的?”张怀问道。
    “有啊。”黄履庄答道。别的没有,老鼠要多少有多少。
    “太好了,我想多要些老鼠,多多益善!”张怀为自己想出来的点子而感到十分高兴,又补充了一句:“要活的!”
    “这……今日收上来的笼子倒有三五十只。”黄履庄道。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怪人,没想到眼前之人比自己还怪,竟然想要活老鼠,不知是作何用处?
    他听说有些人就是爱好独特,不爱吃牛羊肉,就爱吃老鼠,该不会眼前的这位太医就是……
    但黄履庄还是决定不管人家的饮食品味,毕竟有人帮忙处理老鼠,他自然乐意:“老鼠是给您送到太医院,还是……”
    “就送到太医院吧。”张怀答道,不自觉地摩拳擦掌: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正好太医院补充了一批干劲十足的新人,这就抓他们一起给老鼠试药,重修药典。
    张怀想及此处,便对淑岚兴奋地说了想法,淑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是按照那笼子的效率,恐怕这紫禁城中老鼠要被抓没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就去宫外找?”张怀挠了挠头,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医书典籍浩如烟海,这老鼠确实不够用。
    但一说到出宫去抓,他自己都否决了自己的观点:宫外老鼠常伴有各式疾病,若是引入宫中,爆发了疫病,那可就完蛋了。
    “不如在抓来的大鼠中,找些性格温顺,身体健康的个体,留用配种。自小便在干净无病环境中养大的小鼠,不但不会因为自身带病干扰实验结果,数量也无须担忧,岂不是两全其美?”淑岚说道。
    “好!好!果然是德妃娘娘想的周到,我这就去寻笼子去!”张怀说干就干,谢过淑岚的提点后,便回身往太医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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