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钮祜禄庶妃放话让自己放心摘,但淑岚也知道做人不能太实心眼了。虽然这朵朵菊花开得颇为喜人,却也不能一口气把它们都薅秃了,给人家留一些秃枝子观赏。她便只摘那未全开满的花头,间错开来摘了些许。幸好那花圃侍奉得极好,花也开的旺,淑岚摘了半篮,倒也不见花朵稀疏。
    她摘一朵,便递给身后的文筝一朵。待直起腰来从文筝手里接过花,见每一朵都被间错着精心叠放,不曾有任何一朵压坏了花瓣,淑岚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这钮祜禄庶妃虽然不怎么见人,却是善解人意,宫中的宫女也是做事如此严谨,想必是平日治下有方。
    她正瞧着篮子里的花,却见佟格格疾步往自己这来了,她挥挥手叫文筝回钮祜禄庶妃身边伺候,才颇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淑岚的胳膊,低声问:“方才还好吗?章佳庶妃她们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好容易才脱开身。”
    淑岚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跟她说了刚才的事,佟格格便笑:“说得好,下次再见她,你也不必怕她。不过你搬出太皇太后,她怕是日后也不敢真拿你怎么样。”
    淑岚点了点头,明刀易躲,暗箭难防,郭络罗庶妃这种不过是嘴上功夫了得,倒也好对付些。她摇了摇头,把刚才的糟心思绪抛去,给佟格格瞧篮子里朵朵饱满的菊花:“瞧,钮祜禄庶妃给的,回去我给你煲菊花老鸭煲,最是去燥清火的。”
    又过了半个月闲散日子,淑岚翻书时掉了一张纸,正是那日记录下来找张怀制川贝枇杷露的点子。
    淑岚一拍脑袋,她倒忘了这茬,这几日没顾忌地吃枇杷,把分例里的枇杷吃了大半了,也不知剩下的够不够制枇杷露。
    她忙叫盼夏去太医院请张怀过来,免得自己再忘了,这枇杷真被吃完了。
    不想盼夏第一次去却扑了个空,其他的太医说张院判出诊去了,具体去了哪个宫里、为谁诊治、多久能回来,却是一问三不知。
    还好并非什么急事,盼夏便留了条子,叫张怀若是午后有空,便去一趟春溪阁,乌雅贵人有事吩咐。若是赶不及,便明日再来。
    时至午后,春溪阁中,淑岚正在榻上翻书,便听见章嬷嬷在院子里通传张怀张院判来了。
    偏殿门开,张怀便匆匆抱着药箱进来,道:“贵人吉祥,是微臣出诊未曾知会,让贵人久等了,望贵人恕罪。”
    淑岚连忙叫盼夏把他掺起来,有些好笑:“你这动不动就谢罪,跪来跪去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也没病,无非就是叫你来跟我斟酌一下,有一道方子是否可行。”
    张怀便点点头,铺开纸开始记录起了淑岚的方子。
    “冰糖,川贝,枇杷……”淑岚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也只想到这三种写在名字上的配方。
    说完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更细的方子,她也说不出来了。
    淑岚又给她描述了一番,那喝下去凉凉的甜甜的口感。她记得小时候一到换季就感冒,却又不爱吃药,但唯独这川贝枇杷露不需要大人哄着喝。
    张怀在纸上记录下淑岚所说的“味甘甜,清凉”之后,还是有些困惑,却一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
    淑岚看出了他的困惑,便问:“怎么?有何不妥吗?”
    张怀沉思着点点头,“这付药药性确实对症,枇杷清凉润肺,川贝母也有同等功用。但是终究还是药性太轻,治标不治本。若是日常服药,只需苇茎汤和三拗汤就足以达到平喘驱咳的作用。”
    淑岚点点头:“你说得不错,那照你说的服用这几付药,要多久能痊愈呢?”
    “只需按时服用四五日病情稍缓,如果不严重,七八日便可好全了。”张怀想着之前的例子,回答道。
    “那这四五日中病人要如何度过呢?”淑岚又问。
    “如何度过……”张怀有些摸不着头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向来之理,无法一蹴而就。既然病了,自然是按时服药,静待痊愈……”
    张怀不笨,他自己说到末尾,已经明白贵人的真正意思是什么了。
    祛除病根的治本之药固然重要,但若无缓解病人一时之痛苦的药物,病人在治愈之前还是会饱受折磨的。
    他瞬间想起了自己往日里去各宫医治风燥肺热的情景,明明药物都用得对,实际用起来却往往效果不好。
    宫中嫔妃、皇子公主皆身体娇弱,使用汤药药效不能过猛。但若是缓缓治疗,必然拖延病症。患者经常会时时咳嗽,尤其是半夜咳嗽难平,大大影响睡眠。
    得不到好的休息,病便好得更慢了。而小儿气道娇弱,咳嗽过久甚至会咳破气道,流出血来。
    想及此处,他心中豁然开朗,去除病根的药重要,而这平喘止咳之药的糖浆对于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也同样重要。不由得心中对淑岚更加拜服,恭恭敬敬地将那一页笔记收入药箱中:“那微臣回去就制来试试。”
    第34章 青雀
    淑岚见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赞许地点了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一点就透。
    自己只负责提供一个思路, 剩下的便交给专业人士自己去研究好了。各种配方的份量比例多少就交给他自己去权衡好了, 淑岚知道张怀是那种对自己专业内的事情有些钻牛角尖的一个人,把药方调配交给这样一个人,她很放心。
    待放好了笔记, 佟格格恰巧从外头进来了。张怀忙行了一礼:“见过佟格格。”
    佟格格点点头,笑着道:“如今张院判是大忙人了,不知感觉如何?”
    张怀知道佟格格是说上午盼夏去太医院找他却扑了个空的事情,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格格笑话了。往日微臣位卑言轻,只做些不讨好的冷清活计。如今骤然升为院判, 倒多了许多身不由己。”
    淑岚笑了,这话若是别人说来, 恐怕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明明是一朝扶摇直上青云梯, 却偏要故意抱怨应酬太多。
    但张怀的抱怨却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分暗中夸耀的成分。
    往日里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出诊就好, 剩下的时间便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 只埋头于医术古籍便可。而如今升为院判后, 原先的同僚们纷纷心惊,听说他是御前得脸,又得刘院使“保荐”,纷纷都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背景深厚的主儿。而曾得罪、排挤过他的那些则更是心惊胆战,个个排队送礼, 邀请他吃酒赔罪,连刘院使都隔三岔五地坐东, 今日说邀请他去家里畅谈医理, 明日又说自家有个侄女正当妙龄, 不如介绍给张怀认识。
    张怀自然是最讨厌这种应酬之事,大多能推就推。只是这一举动,又让那些御医们以为张怀坐拥靠山才如此,更生了敬畏之心,在张怀手下越发夹起尾巴做人,不敢生事了。
    不过,最让他烦恼的还不是这些。他的性子太医院上下大抵知道,他若是忽然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起来才会让他人觉得反常。
    “格格方才说,谴人去太医院找微臣,微臣不在,并非是微臣有意。而是最近皇上下旨,让太医院之首刘院使,以及臣在内的两位院判一同为钮祜禄庶妃会诊一事。”张怀思忖片刻,还是选择将此事和盘托出。
    淑岚望了佟格格一眼,心说这皇上还真是重视这一胎,太医院最顶级的三个专家全部出动了。
    而佟格格却皱起了眉头:“你说的这事,我倒也在宫中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钮祜禄庶妃虽然已过了三月,本该坐稳了胎了,但听说之前三日里竟有两日都夜半传了太医?”
    钮祜禄庶妃虽然治下极严,这消息断不会是她宫里人多嘴多舌传出去的,但她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此时频传太医,自然会引人注目,走漏风声。
    “格格所言传言非虚。”张怀点点头,“皇上正是因为担心此胎不稳,才让我们三人隔日一同去会诊的。”
    “结果如何?”佟格格问道。
    “刘院使说是头胎之故,又因为最近入秋干燥,钮祜禄庶妃心气浮躁,燥热冲肺,才时时觉得腹中胎儿牵动着腹痛难安。”张怀回答道。
    “刘院使这么想,那你自己觉得呢?”淑岚问道。她知道张怀是最有主意的,断不会是领导说什么,他便被带跑了的性格。
    “恕微臣直言……微臣不知。”张怀露出一丝苦笑。“钮祜禄庶妃的脉案一向由刘院使经管,我们两位院判虽然名义上是一同会诊,却只能参照他把脉留下的脉案和药方,修改一些细枝末节。”
    “只参考他的脉案?”淑岚有些惊愕,那岂不是刘院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若是他诊错了呢?
    “是。”张怀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微臣出入绛云轩会诊多次,连钮祜禄庶妃的脉都没摸过啊。”
    虽然知道这是太医院的规矩,但只允许主治御医一人诊治,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也太大了。
    “那若依你所见,钮祜禄庶妃的病真的只是时气所致吗?”
    “依臣愚见……虽说一般时气所致并不会发作得如钮祜禄庶妃这样严重,但人人体质不同,再加上她向来体弱,如此胎动不安也是有可能的。”
    淑岚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虽然说刘院使是最有经验和盛名的御医,诊断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如果有人刻意利用,买通了刘院使,掩盖钮祜禄庶妃真正的病因,或者是让他颠倒黑白,故意错治,使得钮祜禄庶妃胎动不安怎么办?
    她将心中的疑问向佟格格提了出来,在堂下立着的张怀却率先摇了摇头。
    “谁都可能对钮祜禄庶妃有异心,唯独刘院使不会有。”张怀说道。“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知道,刘院使与钮祜禄家族渊源甚深。不光刘院使本人是钮祜禄家族亲自保举进太医院的,连刘院使在宫外的全家三十八口人也颇受钮祜禄家族照顾。”
    淑岚明白此言中“照顾”的意思,恐怕除了字面的意思,还有一层威胁的意思。
    连张怀这种太医院的边缘人都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此看来,刘院使绝不可能墙头草,被其他势力所买通;毕竟没有人想拿自己全家老少的性命开玩笑。
    “况且,多年来,微臣也颇有耳闻,钮祜禄庶妃多年无孕,刘院使可谓煞费苦心寻找坐胎秘方。恐怕,对于钮祜禄庶妃这一胎,他比微臣都要在意得多。”张怀又补充道。
    淑岚微微点头,人的嘴巴会说谎,但不会背叛自己的切身利益。恐怕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见也无事,淑岚便叫张怀回太医院去忙自己的事了,并嘱咐他如今安胎之事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过于心直口快。张怀一一应了,便拎着药箱回去了。
    宫中一下子多了两位有孕嫔妃,汤泉行宫虽然衣食供应不缺,但万事终究不如紫禁城里来得方便。
    再加上担心两位庶妃月份大了更难挪动,回宫事宜也开始按部就班地准备了下去。
    如今宫中风言风语,皆把钮祜禄庶妃即将封后一事传得如板上钉钉一般,纷传她只要生下一位皇嗣,便会很快被推上后位。
    虽说传言如此,但回宫大小事宜依然由佟格格主理,她倒也做得顺手,只待吉日吉时,行宫众人便浩浩荡荡回了紫禁城。
    淑岚在行宫一直称病,又因在行宫未曾准备,她贵人分例内的服饰和首饰都未曾送来,宫女没来得及分配。
    而回到了紫禁城,这些自然是要补给她的。
    虽然在内务府的眼里,皇上自从钮祜禄庶妃怀孕后,精力便全放在了她所在永寿宫,这乌雅贵人不过是昙花一现地受了恩宠罢了,但她终究还是从佟格格身边出去的人,如今还住在永和宫,内务府上下自然也不敢太过怠慢她。
    今日是量体裁衣,明日是送首饰布匹,不一而足。虽然不过是寻常样式,淑岚倒也觉得新奇得很。
    负责量体的嬷嬷才丈量完淑岚的身量尺码,就听见外面又来了人了,淑岚迎出去看,原来是内务府送宫女来了,两个女孩穿着月白色绣抽枝兰花的宫女服站在院中,除了淑岚指名要过来的雪雁,还有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淑……”雪雁见了淑岚十分欢喜,正要喊着她的名字迎过去,却被身边的小姑娘拉了拉,才想起此刻身份不同往日,连忙规规矩矩地低头垂手。
    淑岚倒没在意这个,她先是把打赏的散碎银两给了内务府的公公,便把两个姑娘都带回了屋里。
    淑岚见如今能与昔日伙伴朝夕相处,心中自然激动。穿上洒扫宫女服装的雪雁,看着比从前在御膳房时的样子是水灵很多了。她又看了看另一位面生的宫女,便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瞧着比雪雁略大几岁,模样也颇为沉稳,她给淑岚行了一礼,说:“回贵人,奴婢名叫青雀,曾经是侍奉先皇太后的粗使宫女。”
    淑岚点了点头,侍奉过皇太后的宫女,想必是沉稳妥帖的。
    这时,永和宫庭中传来一声通传,淑岚本以为又是内务府送什么东西来了,不想进来的却是张怀。
    张怀兴冲冲地进来,先是请了安,然后就从药箱中取出一叠纸来,对淑岚道:“微臣上次回去反复推敲贵人所给的方子,认为枇杷果虽清润,但功效不及枇杷叶的十之一二。而这方中的冰糖,若是换成性凉清火的石蜜,则更可以相辅相成,使药效大增。”
    淑岚点点头,看着他手中的一叠纸便问:“那这又是什么?”
    “如今入秋干燥,肺腑燥热的太监不在少数。微臣便将改良与未改良的方子分别熬制出两份川贝枇杷膏,分别分发给两批人,让他们日日按时饮用,每隔一日微臣便会去记录他们是否有痊愈,并比较两种药方的优劣。”张怀将手中厚厚的一沓医案递给了淑岚。
    她翻了翻那叠医案,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的都是太监们口述的感受。
    “往日最怕在御前喉咙痒痒憋不住咳嗽,上次皇上与庶妃一同吃饭,我的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庶妃脸上,差点被拖下去杖责。自从每次当差之前吃一口这个,我再也不怕忽然咳嗽啦。”
    “一入秋我就半夜咳嗽,吵得一起住的太监们蒙着被子打了我好几次。自从睡前吃上一剂川贝母枇杷露,我一觉睡到天明。”
    “上火之后,满口燎泡,馒头都吃不下了。吃了三日川贝母枇杷露后倒觉得没那么疼了,粥也能喝一些了。”
    ……
    淑岚倒颇为吃惊:看来自己倒真是押对了宝,张怀不但对药理熟悉,能自行改良药方,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搞了单盲试验,可以说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了。
    张怀本以为按照自己的意思篡改了药方淑岚会心生不悦,见淑岚看着医案频频点头,也放心下来。他从医药箱中拿出一个青花小瓮放在桌上,对淑岚道:“这是微臣新改良的川贝枇杷露,现在几乎所有人服用后都觉痛苦稍减。待到七日后若无其他不良反应,微臣便将这一方编入药书。”
    淑岚点了点头,又说:“这两日你又试验新药,又要往钮祜禄庶妃那边跑,辛苦你了。”
    张怀却摇了摇头,“钮祜禄庶妃近日来似乎有所好转,不再喊着腹痛了,睡眠也安稳许多。因此,皇上便只叫刘院使一人日常请平安脉即可,要不然微臣哪有空弄这些呢。”
    见已无事,淑岚还没开口请张怀退下,忽然雪雁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慌张?”淑岚挥挥手一边遣退了张怀,一边问雪雁道。
    “晴竹姐姐来了,让我带话跟小主,让小主一定要帮她。”雪雁像是完全慌了阵脚一般,急急地向淑岚求助。
    “走,带我去看看。”淑岚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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