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单娘告诉我的并非如此,”咸毓当然还记得,“你先前与我说,此地经年累月,大多都迁出去了……原来,难道并非如此?而是失踪的人更多?”
    不等单娘回话,咸毓紧接着上前一步,盯着单娘的眼睛问道:“单娘出自此地,想必是知晓此事。”
    这样一来,有些事好像更加说得通了。
    毕竟隔着一片森林深处住着一群特别的人,或许林子外的村落的日常生活并不宁静。
    若是并非只有那老妪那一家的姻缘牵连,好像也有可能。
    “你……”单娘的脸上满是惊恐,她没想到几日不见,原先软乎乎的咸娘子还会露出如此严肃的一面,她被问得哑口无言,最后也是下意识问道,“咸娘子你都……”
    咸毓轻叹一声。
    她就算前几日经历奇幻,实则也还不够知晓这边的过往。
    但她觉得现在自己无需多问了。或许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作祟?这个单娘十有叭九是刻意对自己娘家村子的古怪过往避而不谈。
    咸毓平静地问道:“这里的人,并非都迁走了、其实有不少是失踪了吧?”
    原来如此。
    在单娘吓得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咸毓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么多年来,想必你们这里的人一直过着人心惶惶的日子?好端端的家人转眼间死的死、丢的丢,哪家都有可能妻离子散;久而久之,阖村人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最后才落得一个人丁消亡……是这样吗?单娘。”
    现在看来,咸毓似乎完全清楚了所以然。
    正如先前那个老妪,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那森林深处避世而居的族人,一向以来少不了好奇心作祟、想溜出族外的人。
    而或许他们脑中满是族规,也不敢溜得太远,那么最有可能便是留在了森林外面的村落里。
    这城郊的村落,偏远安宁。有些人刚谈婚论嫁时,也不知自己外来的良人实则是从森林深处溜出来的。他们如寻常男女一般成亲、生儿育女,然后还未过上多久美满的日子,一切的突变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不知不觉,东边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升了上去。
    又是一个灿烂的晴日。
    可此时的单娘却噤声在咸毓的面前。
    咸毓不管单娘惊慌的目光,直接挑破道:“其实这里不少人家,都是因家中之人的失踪而破败,这才是此地久而久之人丁萧条的缘故吧?”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都已明了。普通人家遭不起太过于突发的变故。而对于那族人来说,或许只道是自己一时犯错走了“歪路”。
    但就如先前那个老妪一般,悲剧也是一家几口人共同承担的。这也可谓是地理关系而导致的族群孽缘。只不过到如今,也是隐世的一族在明,城郊的一村在暗、还未知晓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单娘觉得自己身上的小衫都湿透了,她眼睁睁看着咸娘子道出了实情,但她心中并未有释怀或是怅然的心情,反倒是更为惊惧:“……你、你怎会知晓这么多?”
    她惊恐至极,说出来的话也颠倒了顺序:“你这身衣裳……你是不是……”
    儿时关于此地不好的传闻在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单娘彻底失了方寸,看向咸毓的眼神就像是看见鬼了似的。
    可咸毓不仅不是鬼,而且也已经看出了单娘心中有鬼。
    她眼下除了疲惫之外,还有一些失望。
    “你是听说了近来的事,才今日大清早赶过来的吗,单娘?”她轻声问道。
    “我……我不知!”单娘还是摇头否认。
    她还记得自己的阿耶阿娘极为幸运,并未倒霉陷入村中的魔咒中,平平安安地将他们兄弟姐妹抚养长大。但单娘从小到大都听自己的阿娘讲村中的鬼事,讲哪家人一夜之间便死了孩子,丢了亲人……阿娘告诉她这是村中的诅咒。
    他们这里的人,将一切的根源往鬼神上猜测,她自小也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嫁得远远的,嫁到城中去,远离充满诅咒的娘家村落。
    “你怎就不知?”咸毓不管单娘是否几近崩溃的边缘,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她忽然扬声问道,“单娘,你真当是回娘家祭祖才今日回来的吗?!”
    单娘倏地从童年鬼事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回道:“我不知,我不知,我不知!我只是在坊市见到了几个耍玩的孩童,他们随老人进城卖货,说你们失踪了,我……”
    “你便心中担心,过来瞧瞧?”咸毓接嘴道。
    她的面色不悲不喜,笔直的目光像是能看穿单娘。
    可就算她再大度,她也无法理解先前的单娘为何有所隐瞒。这真的可能会误打误撞连累更多不知情的人。
    “我……”单娘露出了抱歉之色,“我也没想到……”
    短短几日,年轻貌美的咸娘子一身如此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她的眼帘,她也很是后怕。
    单娘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早在昨夜傍晚,她在坊间凑巧听闻了消息之后,她便坐立难安,最后在转天早早起来,赶来城郊察看。
    毕竟起先是她推荐咸娘子小两口来这里租住的,她本以为他们住个一两月不会有事,他们都还没孩子,也不会出现孩子暴毙、家人失踪之事……可当在村口见到疑似咸娘子的身影时,单娘打心底感受到了糟糕的念头。
    她心中的慌张仍然没有消减,就算听咸娘子说她郎君并未失踪,可咸娘子为何这幅模样?难道她郎君……
    单娘看着咸毓一身白衣,孤零零一个人游荡的模样,不由地浑身发抖。
    咸娘子的郎君不会已经……不会已经暴毙了吧?!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吗?”咸毓累了,直白地问道。
    既然双方已经摊牌了,她也只希望单娘能尽量再透露一些。
    这样她也不会总是未知全貌了。
    “我……”可这单娘还是支支吾吾的。
    咸毓忽然觉得好累。
    她发现自己其实在走出阵法之前,就想问一问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妹妹,为何不带着自己的家人都跑出来?
    为什么不管年幼与年长之人,总是有那么多的背负?连此刻说一句话都这么困难。
    或许单娘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担心之情,可咸毓发现自己也体会不到了。
    可能是因为她太累了。
    她轻声问道:“你们为何不报官?”
    单娘闻言一愣:“这……”
    咸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多年来,他们好好的一村子发生这么多次离奇的事,难道就没有人去城中报官吗?
    有官为何不报?
    咸毓也没打算听单娘的回应了,她掉头想走。
    但这时,一旁的单娘却连连喊住了她:“咸娘子!”
    咸毓停下脚步,转头问道:“怎了?”
    单娘无奈摇头道:“报官有何用?”
    咸毓闻言一顿,仍是问道:“你们报官过吗?”
    单娘眼中蓄起了泪水,她仍是摇头道:“可报官无用呐。”
    “你们都没报官过,为何就坚信无用了?”咸毓的嗓音也不自觉的提高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给自己的未来鼓励似的,又或许确实是盲目的信心。
    她看着眼中透出无助之色的单娘,好怕那神色就是自己的未来。
    这时,单娘怀中的母猫忽然叫唤了两声。
    两人一顿,皆是看了过去。
    母猫浑然不知她们两人一直以来在讲什么话,它或许是烦了,才出声打断两个在路口相对而立的人。
    单娘下意识抖了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苦口婆心劝道:“咸娘子,我住在城中多年,北地偏远,为官之人一向喜爱息事宁人。你我想想便知,报官无用,你尚且年轻,眼下孤身一人,你……”
    其实咸毓还是听得进去单娘在说什么的。因为她也明白单娘的意思。
    不就是有可能报官也没有希望的意思吗,这也不是太过于意外的结果。
    或许对于掌管一城的人而言,城郊那毫不起眼的村落不值得他兴师动众地保卫和整顿。或许很多小事报官了也没有用。或许报官了还会出现更为糟糕的后续……正是因为这些各种各样的“或许”,让大家久而久之便不愿事事都报官了?
    可是比起单娘眼下的消极,咸毓至少不会如她那般作想。
    她轻声道:“可是单娘,若报官无用,又还能如何?”
    她并不赞同单娘这样的做法。比起凡是都往诅咒瞎猜,不如尽人事。
    单娘却仍是摇头道:“咸娘子,你还年轻,你孤身一人进衙门,我……”
    “那你说我该如何?”咸毓问道。
    单娘有句话说得没错,她现在的确是孤身一人。所以如果她不去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而且她只是先问了一句,单娘为何这么不赞同?
    咸毓心里想着算了,她不与单娘再多言了,还不如这就先去城中再说。
    她也早已没有搭车的想法了,这便开口与单娘道别:“我先走了。”
    说着便转身要走。
    “咸娘子不要!”单娘却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阻止道,“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咸娘子你莫要报官了!”
    咸毓其实都还没想好接下来具体怎么办,她当然不是急着去报官的意思,但她也并未开口否认,而是疑惑地问道:“为何?”
    为何这个单娘一而再地不赞同她报官。
    于是她接着说道:“报官了又如何?若人人都不报官,衙门中人不就太过于清闲了?”
    单娘道她心意已决,越发焦急,却仍然抱着猫拦住咸毓,着急忙慌地劝道:“咸娘子,咸娘子,你何必报官呢!”
    咸毓越发觉得古怪,问她道:“单娘到底为何……若是城中住着的是狗官,你也尽管说来。”
    她知晓的事太少,眼下先听听也无妨。
    至于报官靠不靠谱,一会儿路上再仔细思考也不迟。
    可单娘却眼角落泪地恳求道:“咸娘子!你不能报官!算我求你了!我虽不知你郎君如何了……可你若报官,衙门来问罪于我,我死不足惜!牵连了我家郎君那便糟了,他做了半辈子客栈生意了,若是因我惹了祸,那也太无辜了……”
    她这话在咸毓的耳里只觉得荒谬。
    “你为何如此作想?”咸毓心中生出一股闷气来。
    是她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事到如今,这单娘也并非善意地为她、亦或是为了这娘家村子着想——原来她不过是一心在为自己的郎君作想!
    说了这么多,原来单娘只是因为担心她报官而牵连了她的郎君,才在刚才一而再地劝说报官无用论。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之前,咸毓就算得知自己先前被有所欺瞒,她也忍住、没有心中不平过,可此刻她的心中终于燃气了一道怒火,觉得这个单娘荒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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