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大掌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谢知鸢轻轻咳了咳,有些迷茫道,“这是哪?”
    “马车,”陆明钦替她提了提被角,补充道,“滨州之后怕是不太平,我们换处地方养病。”
    谢知鸢恍然,她想起今早谢知礼递给自己的那碗药,明白什么似的苦笑了一声。
    “阿鸢半年见我了......”陆明钦喉咙干涩,“不想我吗?”
    谢知鸢垂下眼,避过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大人的安危干系到我,我又如何能不想。”
    陆明钦心口微涩,也不逼她,“你好好睡,睡一觉便到了。”
    如今战事正酣,一路上不少城池看守颇为严苛,也不知陆明钦是用了什么法子,给谢知鸢换上衣物,作普通夫妻模样,避过重重搜捕。
    谢知鸢不禁佩服起能将陆明钦放走的宋誉启。而于陆明钦而言,天下人与他并无干系,他原先辛苦谋划,不过是为了昭帝复位时能广而昭天下名医来替阿鸢医治,能让阿鸢过上好日子,他就是如此自私。
    但他等不了那么久,如今形势不算妙,不是没有胜算,但这取胜得靠熬,可阿鸢的病不能再拖了。
    陆明钦请辞后,就带着她,从一座城一座城地找,谢知鸢每每落足不过几日,就又要动身,泰半的时岁都在马车上度过。
    “阿鸢......”颠簸的马车上,男人将她揽在怀中,不住低声哄,“我知晓你难受,再等等,再等等便好了......”
    等什么?
    谢知鸢转动了下眼珠子。
    她曾经骗过陆明钦,骗他自己已将医术给忘了,是以他还不清楚,她已经知晓自己的身子是怎样的情况。
    而他,却还是不肯放弃。
    *
    谢知鸢熬到了春日。
    陆明钦带着的钱财全都精打细算用来买药材了,一些药难买,他便去黑市花大价钱购入,是以自天转暖后,落脚的地方便格外简陋。
    传闻有人在临州见到了能医白骨的文昌大师,陆明钦得知此消息,马不停蹄带着谢知鸢前往。
    临州位于盛京同滨州之间,最是鱼龙混杂。年关过后,随着遂州失守,昭帝势力被大创,只得龟缩在滨州,如今大大小小战役都已消弭,街上盛景恢复原先几分模样。
    陆明钦摸了摸床上女子有些发热的额头,叹着气将她仔细安置好了,才出门去拜访文昌大师。
    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但阿鸢已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跳入其中寻一线生机,更何况他也有脱身之法。
    果不其然,才入府中便有官吏将求药之人重重包围,陆明钦变换过容貌,虽骗过府吏在千钧一发之刻逃了出去,却也惊动了临州城,贴了告示,满大街在寻他的踪迹。
    谢知鸢又恰好在此刻发热,外头巡逻人手正盛,买药需避过重重勘验。
    男人在女孩床前枯坐一日,他多日来未合眼,身体日渐消瘦,连眉眼都带了快要被摧毁的脆弱。
    他目光在女孩泛红的脸上扫过,感知到她微不可查的呼吸,终是下了决定。
    让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无用是无比可悲的,但陆明钦从未有一刻这般强烈地感知到自己的束手无策。
    那是面对疾病、面对命运的无措。
    他这般无用之人,不配在她身边。
    好在他与宋誉启书信未绝,这两日对方得知他在临州,亲自来寻他,欲要劝他回去谋划。
    陆明钦知道,不能再等了。
    翌日宋誉启登门时,他递给他一封信,
    “你派几人替我把此信交予此镇值守的戍兵,他们一直在找阿鸢,若得了消息,必会赶来。”
    宋誉启颇觉不可思议,他虽对谢知鸢怀有不可明说之心,但也知晓她的身子早就药石无医。
    早在盛京城时,陆明钦便请旨召集无数名医,趁她熟睡之际把脉诊治的,可无一不是叹惋道无能为力。
    就算用再名贵的药医治,她怕也撑不过多久了。
    陆明钦知道实情,竟还想着以命换命?
    宋誉启想劝他勿要做无用之功,话到嘴边换了个意思,“按他们的性子,就算你还活着,也会全力救治你那小表妹,你又何必——”
    “我意已决,若我活着,岂能眼睁睁看着阿鸢在他人的手里,便是有一口气,拼尽全力也要夺回她......”
    陆明钦眉眼低垂,“可如今这般情势早已无力回天,要让他们毫无顾虑对阿鸢好,我必死不可。”
    “等她届时醒了,便让他们将这封‘放妻书’交予她,说我陆明钦就是个懦夫,已畏罪潜逃,将她就此丢下,也不愿再和她产生半点瓜葛。”
    他并未察觉,当他说完这句时,床上的女子忽地动了动手指。
    不要......
    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间在心中苦笑,无力与悲痛席卷全身。
    何必呢。
    她一直在骗他,他不是不清楚,却始终表现得像个傻子一样,陪着她演,到后面命都陪了进来。
    她早已存了死志,她的病本就是无药可医,根本不必白费功夫,也不必为她白白送命。
    他该好好活着的。
    “还有谢老爷,”男人低沉的嗓音带了几分萎靡,“你也知晓他如今失了记忆......若她真提了诉求届时去看那人,也劳烦你派人将他娶的新妇......藏好。”
    谢知鸢登时一愣,紧接着巨大的哀痛席卷至心头。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从未同她说过她爹的事。
    失了记忆的人,本就与先前种种割裂,他将会有新的生活,将有新家、新的孩子。
    这本无可指摘,却让她先前想的种种都成了笑话!
    谢知鸢原以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曾在菩提树下的请愿却没半点用处,众生皆苦,却无人来渡。
    思绪逐渐模糊,仅存的些微生气将要飘散,她感知到身上什么在流失,记忆的最后停留在男人落在脸上的感触,以及那一声“阿鸢”。
    初春放至,破败院落里的庭院中,花苞迎风点点,正等着盛放的那一日。
    草木无情,它们永远都不会明白人为何会因逝去而悲伤,也永远不会明白其间种种纠缠。
    温热的气息消散时,谢知鸢迷迷糊糊地想。
    是她一直对不起他。
    但或许黄泉路上,她能等到他,述说在人间时的种种遗憾。
    *
    丰安元年,持续了整整三年的战役已了,讨伐大军伏诛,昭帝即位,为迎新昭,特赦天下。
    鹅毛大雪飘然而落,清秀的公子戴着厚厚的毡帽,拉着自家夫人的手,踩着连绵的积雪,小心翼翼行至一方墓冢。
    “爷,我来看你了。”
    他神色有些哀痛,便上的圆脸妇人将木盒打开,其间酒壶散发着温吞的热气。
    她慢慢倒了一杯,在迷雾氤氲间,却笑了笑,“小姐,您生前没喝过几次酒,四喜这回啊特地烧了屠苏酒来给您尝鲜。”
    伴云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怎么还叫小姐?爷生前已托圣上立了谱子,将夫人姓名端端正正写上去了的。”
    “叫习惯了嘛——”四喜鼓了鼓脸,“你如今在夫人墓前还欺负我!”
    伴云讪讪避过话头,将木盒里的祭品一一端出,“如今新帝即位,瑞雪丰年,爷的心血也没白费。”
    陆明钦是战死的。
    那年南疆北疆趁着大衍内乱,联起手来一同进攻,陆明钦披肩挂帅,再度奔赴战场,在他不要命的反攻下,化次次险局反败为胜。
    他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一回京便为自家夫人请封诰命。
    无数贵女感动于他的情意,争相愿嫁给他,他却连眼风都不带扫的,翌日便回了战场。
    陆明钦最终死在百余人的突围下。
    死前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香囊。
    伴云在他府中找到了遗书以及夫人的棺椁,按照他的指令,将人与之合葬于南郊风月台边。
    如今算来,也有两年了罢。
    伴云叹口气,与四喜在墓前又絮絮叨叨了许多话。
    待日色透过薄云,他小心翼翼扶起她,“今日已动了一下,待会回府可不能再活蹦乱跳了。”
    四喜瞪他一眼,侧身看他提起木盒子,又倚了上去,“哪有这么娇气,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
    伴云揽住她的手臂,处处细致妥帖带着她往回走,“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这般跳脱......”
    夫妻二人相携而去,温声絮语飘于空中,只余石碑纂刻存于原处。
    漂泊的细雪漫上点点嫩草,将土坡与石碑共同染上银色。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首*。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码得我好痛苦啊好痛苦,吗的,此生不愿再写虐,我明明是个甜文写手啊!
    之后就是男配番外,大概一万多字把三个男配包圆了,里面会有以他们的视角描写现世阿鸢与表哥的甜甜。
    不过,众所周知,双死≠be
    阿鸢太难懂了,希望大家看到,她真的不是什么傻白甜,她只是习惯于把善的那面给我们看。
    之前不知道哪章有说过阿鸢慕强,包括对孟公子、邵远他们的好感,也都是因为渴望强大,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寄托在别人身上,
    所以表哥才会在她面前显示出强势的自己,所以才会说无用之人不配在她身边。
    以下的一大堆作话是给考究的小可爱看哒,不喜欢的划过去划过去。
    在阿鸢这方面:
    首先她是个妈宝女啊,正文俺就讲过了,就算在正文后期,娘亲在她心中也是与表哥并列第一的,更遑论番外只暗恋表哥这个阶段,所以娘>>表哥。
    她对表哥先前的喜欢其实是很浅薄的,她愿意为他挡刀赴死不过是青春期的一种自我感动,这种浅薄的爱意在家人遇难时也早已没有心思去顾及,
    再见到表哥,她剩下更多的是不甘心,
    在之后与他的相处中,这种不甘心与残余的爱慕包括恨意都化作了另一种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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