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时毕竟是操练时间,有事也不能多离开。
    “对,忙完咱们早点回去,我瞧于副将这段日子有些上火模样,回头心气不顺,我怕他特意抓咱们的小辫子,寻咱们出气呢。”
    “哈哈,对对,不能给他抓到小辫了,走走走,咱们快走。”
    孙三里诧异:“上火了?”
    “那回头我给于副将送几个沙梨去,不是我自夸,我姑婆种的这几棵沙梨树啊,它们结的果香甜着嘞!干燥吃了润肺,上火吃了平肝,好东西呢!”
    “哟!咱们三妮儿出息了,会讨好上官了。”李打铁取笑。
    “嘿嘿,过奖过奖。”孙三里憨憨一笑。
    “这不是想着咱们这段时间误会人家了嘛,还说他憨奸憨奸的,嘿嘿,可能咱们于副将啊,他就是脸有毛病!”
    “哈哈哈!”
    张大头和李大铁听了乐呵得不行。
    “行啊三妮儿,这回不说人家憨奸了,改说人家脸有毛病了。”
    “真的!”孙三里叫屈,“我以前听我姑婆说了,有些人就是脸上有毛病,明明想笑,结果抽抽抽的,就是摆不出个笑模样,瞧过去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总结道。
    “啧,咱们于副将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张大头和李打铁又是哈哈大笑。
    大抵这世界上有一种快乐,就是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上官的坏话,上官还不知道的快乐吧。
    “对对对,三妮儿懂事了。”张大头忍着笑,一脸欣慰,“这是村里的大川送梨子来了?怎么不请他进营里?好歹招呼人家喝口热水。”
    孙三里才是不解,“我怎么知道,大川哥怪怪的,瞧过去就像后头有鬼追撵一样。”
    三人抬着箩筐,一路说说笑笑的往营地里走去。
    瞧见孙三里自己提了姑婆,张大头觑了他一眼,悬在心口的担心放松了一些。
    营地口古树参天,阳光透过缝隙落了下来,黑甲的蝉儿趴在树干上懒洋洋的喊着热啊热啊。
    倏忽地,树摇影动,起风了。
    ……
    傍晚时分,孙三里在小河里洗净了一身湿腻的汗渍和泥巴,随意的搓了搓衣裳,顶着一身清爽的气息,一路和大家伙说说笑笑的回了屋舍。
    屋里的同僚吃饭的吃饭,去河里洗漱的洗漱,除了孙三里,倒是没有旁的人。
    毕竟是夏日,天热得很,屋里没有风,显得更是闷了,大家伙更喜欢在屋子外头待着。
    孙三里收了笑,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抓过箩筐中的沙梨,细细的摩挲着沙梨有些粗糙的棕皮。
    片刻后,他埋头在双肘之中,下一瞬,压抑的哭声在屋里响起。
    “姑婆……呜呜,姑婆……”
    听闻噩耗,回村料理后事没有落下的眼泪,眼下瞧着这棕皮的沙梨,孙三里莫名的落下了眼泪。
    没有人,伤心才能肆无忌惮。
    角落里,一道旁人瞧不到的影子静静的站着,只见那是个老妪的身影,有些枯瘦,穿一身靛青色的粗布衣裳,头缠一块布巾,显得格外干脆利落。
    此时,她背着手,微微躬身的看着孙三里,抖了抖唇,好半晌才喃喃道。
    “哭啥,有啥好哭的,姑婆这是喜丧,睡一觉人就没了,多痛快啊,村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阿公阿婆羡慕着呢……”
    “莫哭莫哭,姑婆走了,三儿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没……”
    孙素芬絮絮叨叨,目光温和的落在落泪的孙三里身上。
    落日的橘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在这祖孙之间切割出一条光线。
    一半光明,一半昏暗。
    ……
    窗棂外头,张大头听着里头压抑的哭声,张嘴正待说话。
    李打铁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揽着肩半拖半拽的将人拉走了。
    “好了好了,就让三里一个人待一会儿,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别闷在心里。”
    “可是,他这么难过……”
    “你知道什么!”李打铁一拍张大头的脑袋,“哭出来才会放下,闷在心里才是坏事呢,就像咱们受伤了,这闷着哪里能好?”
    李打铁的视线看向西边,那儿的落日只剩下余晖了。
    夕阳的橘光虽然让人心生遗憾,却也格外的暖。
    “姑婆是走上了每个人都要走的路,三里哭出来,以后好好的生活,走的人才能安心。”
    ……
    渐渐的,屋舍这一处有了走动的动静声。
    孙三里赶紧擦了擦脸,又拿手当扇子朝自己的眼睛处扇了扇,呼了两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笑意。
    “对了,得给大家伙儿分分沙梨,搁久了该孬了,回头就不水润了。”
    他自言自语了两句,捡了个篮子去捡箩筐里的沙梨,一边捡,一边自豪道。
    “我姑婆种的沙梨就是好!”
    “嘿,这几个小了些,乡亲们还是心急了些,唉,这般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伤没伤了梨子树。”
    他絮叨个不停。
    孙老太眯着眼睛瞧,虽然知道她的三里听不到,她还是附和了两句。
    就像以往每一次孙三里休沐回家时的闲聊一样。
    “可不是毛手毛脚的么,不过没事,姑婆已经教过他们了,以后他们不会了,呵呵。”
    ……
    和里吏孙秋实和孙大川口中的小性子不一样,瞧着孙三里要将自己辛苦种出的沙梨分给同僚,孙老太没有生气。
    她跟在孙三里的背后,瞧着孙三里将沙梨分出去,站在五步远的地方,笑眯着眼睛,和每一个瞧晚辈的长辈一样可亲。
    “我家三里就麻烦大家照顾啦,要好好的,大家都要好好的相处啊。”
    ……
    “谢谢三妮儿,唔,真甜!”同僚也不客气,接过沙梨,衣裳随便的擦了擦,直接以门牙啃了沙梨棕色的皮,咬下一口梨肉,雪白的梨子肉一下就沁出了汁水,他赶忙撅着屁股,身子往前拱了拱。
    “嗬!这汁水真多!”
    孙三里笑骂,“好你个憨子,都说了不许喊我三妮儿了。”
    他捏着拳头扬了扬,威胁模样,“再喊,你要是再喊,下次的校武场比斗,我可就不留情了。”
    “嗤,怕你啊,再说了,我叫你三妮儿,你不也叫我憨头吗?扯平扯平。”
    孙老太瞧着孙三里和其他兵丁热热闹闹的,心里放松,身影也越来越淡,干瘪的嘴边勾一道满足的笑意。
    这时,孙三里拎着沙梨来到了一处比较大间的屋舍门口。
    这一处的屋舍比较安静,不像孙三里他们这些兵丁睡的大通铺,来来往往都是人。
    孙三里踟蹰了下,伸手敲了敲门。
    屋里,于常柊眉目一凛。
    “谁!”
    “于副将,是我啊,孙三里。”门外传来孙三里有些憨实的声音。
    “哦,是你啊。”于常柊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它避一避。
    双头的鸱鸮喉头动了动,一道寻常人听不到的鸮鸟叫声传出。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声音低沉诡谲,犹如恶鬼在笑。
    心事渐了,正要入鬼道的孙老太一僵,面上欣慰放心的表情也突然凝固了。
    鬼,鬼鸮?
    ……
    屋里,于常柊正待起身开门,眼睛瞅过桌上,倏忽的又伸手将纸张叠了起来,。
    只见上头画得密密麻麻的,有代表青山和河流的标志。
    要是潘知州在这,定然认得出此物。
    这是一张靖州城的舆图。
    于常柊拉开屋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孙老太来不及多想,魂体化作一道幽光,猛的钻进孙三里提着的那一篮子沙梨上。
    她自从做鬼开始便藏在这沙梨中,捉弄惩戒偷摘偷吃她家沙梨的乡亲,熟门熟路了,一身鬼炁也能很好的遮掩。
    况且,这还是她亲手种下的沙梨树结的果,施肥、抓虫、剪多余的枝桠……就跟她的亲儿一搬。
    这是她和沙梨的缘分。
    是以,孙老太一动不动时,不单于常柊没有察觉,便是屋里的双面鸱鸮也没有察觉。
    它闻到门外头有一丝鬼炁残留,双翅一振,猛的窜出木门,掠起一道罡风。
    须臾,鸱鸮的利爪抓着院子里高高的樟树枝桠,身体倒垂,橘色和黑黢黢的圆眼环顾过周围,里头有着狠厉和馋意。
    沙梨里,孙老太更安静了。
    双面鸱鸮蹿得太快,犹如一道龙卷风,孙三里没有察觉,只以为是一阵穿堂风。
    “于副将好。”
    “是三里啊,有什么事吗?”于常柊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
    又来了,又来了,这笑得有几分艰难的于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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