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花木正睡得沉,手机铃声突然大作。
    他迷迷糊糊半闭着眼按了接听键。
    “花编辑,我是杭州。”听筒里声音低沉,微微发着抖,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痛苦。
    花木瞬间清醒了大半,“杭老师您怎么了?”
    “你听我说。我病了,很急,需要去医院。即使我叫了救护车,也没力气自己办看病手续。”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但是每个字都能听清楚。
    “我的证件和银行卡已经放在客厅茶几上。银行密码和住址我发你手机上。”
    短暂地停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地再一次响起,“我疼得很厉害。我现在去把门锁打开,我怕一会儿没力气给你开门。钥匙我放银行卡一起,一会儿带上。你现在来接我去医院,可以吗?”
    最后两个字说完,花木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喊了句“等我”,就匆匆跳下床,在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睡意这下全没了。
    他抓了件衣服套了,把钱包和钥匙扔在包里。
    手机响了两声,是杭州用微信语音发来的住址和银行密码。
    他回复两个字“收到”,把手机也扔进包里,拿着车钥匙冲下楼。
    深夜的三环路没几辆车。
    花木心急如焚,二十分钟就到了。
    门果然轻轻一推就开了。
    客厅的灯亮着。
    杭州侧着蜷缩在沙发一角,弯着腰,手捂着肚子,脸色很差,额头全是汗。
    手机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杭州看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花木疾走几步,先把桌上的东西塞进自己包里,然后搀起杭州,问他能不能走。
    杭州虚弱地点点头。
    花木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自己的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就这样半搀半拖着出了门。
    杭州看起来挺瘦一个人,体重倒不轻。
    饶是他努力配合,把他弄上车还是让花木出了一身汗。
    把人送去急诊,诊断结果是化脓性阑尾炎,有穿孔可能,必须马上手术。
    花木去办手续,杭州忍着剧痛,努力使颤抖的手稳一些,给自己签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花木坐在楼道的椅子上,用手机查阑尾炎手术情况。
    三个小时后,杭州被送进了病房。
    他的脸色已经没那么难看了。
    花木看着他的样子,回想起他孤零零窝在沙发上忍痛的情景,心软得很。
    那时整个住宅楼都沉睡了,只有他的窗口亮着灯。
    如果不是阑尾炎,而是其他更严重的病呢?
    如果是会造成意识昏迷的情况呢?
    花木有点儿后怕,又有点儿小小的庆幸。
    他想问问为什么生病时电话打给了自己,他们才见过两面,说过的话全是关于工作的,私交可以说一点儿都没有。
    但是他担心这样问会显得自己在埋怨什么,就没有问出口。
    只是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杭州看着他没来得及梳理的卷发,勉强笑了一下。
    也许是看出了花木的疑问,也许是觉得自己应当作个解释,便苦笑着说,“我不能半夜打扰陈教授,他都那么大年纪了,只能找你了。我父母都不在国内,我自己回国才一年多,同学朋友很久没有联络了,连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变了没有。”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想你那本书还要指望我翻译,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花木觉得这人真是疼死都活该。
    难道没有那本书的事,他就会见死不救吗?
    杭州之前那么怕亏欠他,是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没打算发展成熟人关系的陌生人。
    亏欠是丧失了主动权的未完待续,就像买完东西没给人找零,得防备着人家随时找上门来,那种打扰没法拒绝。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习惯尽可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现在,他很愿意多打扰这个人,不管以什么借口。
    多多亏欠他,他以后可以慢慢还。
    生活在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生了急病却只能找半生不熟的工作伙伴。
    这人看着冷漠孤高,花木在心里叹气,还挺让人同情的。
    既然没有小弟鞍前马后供差遣,你平时干吗摆出那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呢?
    杭州看看时间,催他回去休息。
    天都快亮了,赶在早高峰前回去,还能睡一会儿再上班。
    白天他会请护工,他让花木放心。
    花木想你病成那样脑子还那么清楚,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花木想想今天工作还挺多的,嘱咐他好好休息之后,就回去了。
    下午的时候,杭州微信问他方不方便抽空给他把原稿送来一部分,今天明天都可以,在医院就这么躺着无事可做,又不能出院,实在浪费时间。
    花木想起非文住得离那家医院不远,于是一脸谄媚地求她跑一趟医院,替他给那个“玉树临风”的译者送稿子。
    非文一片爱“美”之心,欣然应允,下班前还偷偷补了补妆。
    第二天一上班,花木拿着一个杯装的小蛋糕过去跟非文道谢,非文撇撇嘴说,你不是跟这作者不熟吗,拐弯抹角净打听你的事了。
    你要是个姑娘,我会认为他对你有意思的。
    花木想,这人估计冷漠惯了,跟漂亮姑娘搭讪也不会,真是可怜。
    花木跟老主任说了杭州住院的事,申请下午提早下班过去医院看看。
    老主任很赞同。
    杭州的气色很好,看见他来,脸上有了罕见的笑意。
    花木问了问恢复情况,又不想跟病人谈工作,就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了。
    正好有信息来,花木回完信息,接着翻了会儿手机。
    忽听杭州叫他:“花编辑,饭盒在喊你。”
    花木没听清,问,“谁?你说谁在喊我?”
    “饭盒啊。”
    杭州用眼睛示意床头柜上的饭盒,盒里还剩了一点儿米汤。
    这人还会开玩笑?
    只不过开玩笑的时候也一本正经。
    “它叫我干什么?”
    “它叫你给它洗个澡。”
    花木无奈地带饭盒沐浴去了。
    杭州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对他说,这是你应该做的啊,你应该照顾我,就像我应该照顾你一样。
    第二天,杭州又要花木过去帮他拿东西。
    花木说非文顺路啊,你要什么告诉我,我托非文带给你。
    “非文又不是我的责编。”
    花木气结,想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哪家的责编还要兼任生活助理的。
    杭州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方便就算了。我明天穿着脏衣服出院好了。”
    那声音明明没什么温度,花木听着却觉得可怜巴巴的。结果就是花木拿着他家的钥匙,跑去给他取衣服。
    这是他第二次进他家。
    那天夜里急着接他去医院,眼睛里全是蜷在沙发上疼得流汗的那个人,都没有心情往四周看上一眼。
    这次是他一个人登堂入室,忽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花木到底觉得在人家家里四处看不太好,便直奔卧室拿衣服。
    卧室非常整洁——太整洁了。
    花木从小跟着谢小筝看《红楼梦》,他想起贾母说薛宝钗的闺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他的床头摆着一盆小绿植,还是那天他们一起买的。这算是屋里最有生气的一样东西了。
    他轻轻打开衣柜。
    衣服分门别类,收得井井有条。
    他不便多看,匆匆按杭州的要求内衣外衣各取了一套,就出门了。
    出门前,花木捧着小绿植去浇了一点儿水。
    他在医院再见到杭州时,忽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已经去过他最私密的领地,花木忽然就觉得,这个人不再是那个淡淡谈着交稿时间的工作伙伴,他进入他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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