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春暖花开,又闻后宅闹鬼,陈氏吓得不轻,一病不起,后来的花朝节便也不肯出门,有人见过,只道吓了一跳,向来丰满圆润的陈氏面庞消瘦,形容枯槁,像是一具干巴巴的活死尸。
    坊间关于伯府污秽的传言越来越盛。
    顾云庭自然也知道,这日正在书房整理卷录,听长荣自言自语。
    “伯府世子爷前儿去赌坊,输的底儿朝天不说,还抵上两个宅子,人倒是放回家了,听闻半夜府里又闹起来,鬼哭狼嚎的。”
    顾云庭抬眸,长荣趴在案上小声道:“殿下,世上当真有鬼吗?”
    “所谓厉鬼,都是心中魔障所致,恶事做的太多,忌惮和恐惧便会加深,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所谓鬼神,只惶恐过度罢了。”
    长荣嘶了声,又道:“高家真是,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幸亏...”他急急闭嘴,转身去打扫书架。
    .....
    兰叶从暖阁急急走向书房,叩门,得到应允后进去。
    “殿下,石榴树开花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精心伺候了整冬,石榴树吐蕊开花,满树绯红,虽初春时节,贸然进入倒有种夏日来临的错觉。
    枝头缀着花苞,有些则已然绽放,明艳的花瓣沾着水珠,鲜亮生机。
    不知兰叶从哪找来的蜜蜂蝴蝶,环绕起舞,周遭熏着暖风,流水潺潺,有一瞬,顾云庭觉得仿佛回到那年徐州,与邵小娘子渡过的第一个夏日。
    她像只无家可归流浪的小猫儿,眉眼间始终带着笑意,不是自在肆意的笑,而是刻意讨好,委曲求全的乖巧。
    那时他分明什么都清楚,却又懒得置喙,懒得过问。
    他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他救了她,给她容身之所,她理应听话。
    她站在石榴树下,常抬头看着满树花朵,彼时顾云庭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而今却分外清楚,越清楚,心里就越不舒服。
    绯色如火,是她与宋三郎的定情之约。
    “砍了吧。”
    他折下一段枝子,冷冷转身。
    兰叶怔住,像听错了似的问:“殿下,您再说一遍?”
    顾云庭脚步未停,背朝她抬手,“罢了,先好好养着,等结果子再说。”
    兰叶这才放下心来。
    .....
    涿州入春前,又下了场大雪。
    邵怀安与各州县官员正在不甚宽敞的署衙商议播种之事,见状不由地鼓舞众人士气,道今岁雨水颇多,毕竟是个丰年。
    官员面面相觑,且不说地里庄稼眼下不多,便是新粮的种子都还没有着落,哪里能看到丰收的半点影子,却也不愿挑破,只附和着说是。
    散了之后,邵怀安便回家中收拾行囊。
    邵明姮从书房出来,跟着帮忙,见他还带上防水的靴子,立时明白过来:“哥哥,你是不是要去南边弄稻种?”
    邵怀安点头:“眼下各地麦田参差不齐,若只靠着这点口粮维持一年生计,不用等到入冬,很快便会饿死人。
    而且范阳州县的百姓在日渐增多,消耗增大,若不赶紧想法子,必定会出饥荒。我带着几个人去南边买稻种,争取五月种上,此地光照充足,气候适宜,九月左右便能产粮。”
    邵明姮点头,又去厨房裹了几个胡饼包好,一并塞到包袱里。
    “哥哥是看中此地的水田了。”
    “是。”
    “那哥哥再弄点红薯苗,跟稻种一个时节播种,它高产且耐饥。”邵明姮将他送到车前,还有点不放心。
    宋元正笑:“都是军中挑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健。”
    一眼看去,他们都做商贩装扮,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赶着马车,手臂遒劲有力,面庞黢黑油亮,冲她不约而同说道。
    “邵娘子放心,保准将邵大人平安带回。”
    邵明姮再三道谢,看着马车渐渐向南驶离。
    她圈了一块地,如今养着鸡鸭鹅等家禽,还有几只兔子,羔羊,原还想养牛马,但是那会儿草木不丰,根本无力囤积。
    旁边院里有个胖嘟嘟的女娃娃,经常挂在墙头看她院里的动物,有时跟着叫几嗓子,看见邵明姮,便摆摆肉嘟嘟的小手甜甜一笑,唤她:“姮姐姐。”
    久而久之,邵明姮便与他家相熟,知道小女娃叫苗苗,今年六岁了。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户,本来有几亩地,但都因战乱毁了,入春后去地里翻土查看,只剩三成麦种活下来。
    涿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比比皆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吃食上很是节俭。
    “姮姐姐,我写的对吗?”苗苗举起树枝,拉着邵明姮的胳膊走到羊圈前,地上歪歪扭扭一个大字,是她教给苗苗的“羊”。
    “这里多了一横,要擦掉,苗苗真聪明,只说了一遍就会了。”
    苗苗咧嘴就笑,跟着又写了几个。
    葛生背着篓子回来,看见苗苗又去了隔壁院子,二话不说匀了一半草料过去,嘿嘿一笑:“我们苗苗给姑娘添麻烦了。”
    苗苗垫着小脚跑回去,葛生一把抱起来,亲在她腮上,苗苗的小肚圆滚滚的,一看便知又蹭饭了,每回都是如此,闻到香味便爬上墙头,小嘴甜的叫人忍不住心疼。
    “不麻烦的。”邵明姮也道了谢,正愁没人上山割草,葛生力气大,又踏实,和朱大嫂过的虽紧巴,但知道感恩。
    “葛大哥,怎么不送苗苗去读书?”
    葛生一愣:“咱这儿读书人本就少,也只是富贵人家小郎君能请得起先生,上的了书院,寻常庄户家哪里有机会进书馆,更别说女娃娃。”
    邵明姮在这儿已经住了数月,周边几条街巷的男娃娃女娃娃加起来有几十个,都锁在家里帮忙干活,几乎没有机会做旁的事。
    她跟哥哥骑马逡巡过涿州,甚至是相邻县城,范阳大乱后,百业待兴,儒学更是凋零衰落,原本就不多的书院半数在战争时损坏,如今残存的几家,虽说已经开始授课,但也只家中富裕者能进的去,且还只有男娃娃。
    邵明姮夜里开始整理思绪,越想越觉得可行,遂计划誊于纸上,一鼓作气写了数十页。
    翌日,她特意去问葛生和朱大嫂,问他们愿不愿意让苗苗读书。
    葛生看向朱大嫂,朱大嫂看向葛生,“姮姑娘,我们自然愿意,可哪有书院接收,即便接收了,我们也付不起束脩啊。”
    苗苗靠在朱大嫂身上,稚嫩的眼中充满期许,嗓音黏糯:“我想读。”
    朱大嫂拍拍她的小脸,“娘也想叫你认字啊。”
    邵明姮说办就办,当日便去县衙周边找了间废旧学堂,雇了几个伙计打扫布置,又找县尉帮忙七拼八凑弄了几十张旧桌案,因为天暖和,便先将授课地点选在空旷的前堂,两侧垂下卷帘便能隔开视线。
    地方宽敞,气流通畅。
    葛生看着隔壁院里的牛羊,鸡鸭鹅,眼睛睁的雪亮:“姮姑娘,你要将这些交给我?”
    “葛大哥,这些家禽不能吃,便先养着,千万别叫人偷走炖了。”邵明姮嘱咐,“我想着过些日子能生小崽子,多少也算希望,你比我能干,又肯吃苦,我每月给你一两银子,你若养的好,还可以再加。”
    “不不..”葛生连忙摆手,觉得钱太多,有点不好意思,“你不给钱都成,我顺手就能喂了,况且你还要教苗苗读书认字,我本就没给钱,哪还能收您的银子。”
    朱大嫂也摇头。
    邵明姮却铁了心,“那不一样,总之若到了秋日这院里的牲畜能翻一倍,我便给你长到每月二两银子。入冬再去买上一些种畜,到时换个水美草丰的地方,圈出一片饲养棚子,这事便全权交给葛大哥来做了。”
    葛生和朱大嫂面面相觑,“姮姑娘想的真是长远。”
    邵明姮明白,不是她想的长远,而是她手里头有钱,能让她往长远想,本地的百姓不乏比她有经验有手艺的,就算知道这些,可没有钱粮支撑,根本捱不到。
    故而她起初将圈安在署衙附近,怕就怕有些人饿极了,过来偷鸡偷鸭,那便麻烦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邵明姮忙着学堂的事,才将贴出告示,便有不少人过来打探,一听真的不要束脩,便赶忙报了名。
    孩子正是什么都帮不上的年纪,与其耗费人力在家看着,不如丢进学堂读书认字,等再大点,就可以帮忙打下手。
    何况,书堂里还写着,管晌午一顿饭,单是这一条,便叫报名者蜂拥而至。
    邵明姮庆幸自己手有余粮。
    城中以及邻近县城书籍太少,损毁严重,她起初想等哥哥回来一道出门去看,前几日哥哥写信回来,道他们已经进入扬州地界,正在寻找合适的稻种,谷物以及蔬菜种子,得待半月才能回程。
    晌午,宋元正骑马从军中急赶回来。
    “扬州戒严,玉瑾哥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邵明姮心头一跳:“为何忽然戒严,是出事了吗?”
    “没大事,是陛下巡视江南,在此期间,扬州守卫加倍,城门前都要凭特定令牌才能出入,我得了消息,玉瑾哥此时仍在扬州,你不必担心,再过一月他们便能回来。”
    邵明姮摇头:“不成,到那时定会错过栽秧时间,过了时令便等于错过一年,哥哥此去的目的全毁了。”
    “那我去接应。”宋元正凛眉。
    邵明姮看着他尚未痊愈的后背,心里快速拿定主意,“你与我两个拳脚功夫好的侍卫,我去趟扬州。”
    “那你务必小心。”
    “我会的。”
    ....
    邵明姮穿男装,包幞头,将事情交代完毕后,便与那两人骑快马出城。
    从涿州往扬州赶路,日夜兼程,昼夜不歇,除去驿馆更换马匹,他们连吃饭都在路上解决,不过短短五日,便已抵达扬州城门。
    守城侍卫很是谨慎,小心翼翼接过她递来的鱼纹令牌,看过后立时躬身放行。
    邵明姮面白如玉,气质矜贵,自然也不会引起他们怀疑,她将令牌收回荷包中,一夹马肚,朝着城内急奔而去。
    三人安顿下来,便开始打探邵怀安一行下落。
    扬州城太大,为提高效率,他们分头行动,各自去临近菜市的客栈,书肆以及坊市搜寻,然后夜里折返凑头,翌日再去别的地方。
    邵明姮从桥上经过,朦胧的月光洒落薄纱,两岸灯火通明,人群熙攘,与范阳的清冷截然不同,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烟火气息,隔着很远便能闻到各色果子茶点的香味。
    她嗅着酒香肉香,嗅着来往女娘身上的脂粉花香,初春的夜仍有些寒凉,但或许因为热闹的人气,这份凉并不难受,反而有种蓄积蓬勃的生命力。
    柳枝随风拂摆,叶子擦着邵明姮的腮颊划过,有点痒,她独自沿着河岸往前走,偶尔能听到河中游船激荡水浪的声音,人群议论起来,动静越来越大。
    一条锦缎装饰的画舫沿着桥底浩然驶来,泠泠水声泛开,挟着潮气和冷风一并扑到怀里。
    她不经意抬起头,在河中央的画舫上,有一抹雪白的身影,长身玉立,清冷孤绝,像是一棵立在峭壁上的松柏,笔直地站在甲板右侧。
    她愣在原地,有一瞬的恍惚。
    他亦看见了她,隔着那么远,他脚步踉跄了下,似用力眨眼,又赶忙上前一把握住船栏,透过稀薄的水雾,四目遥遥相望。
    犹如穿越了千山万水,蓦然望去的刹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情绪,激动,欢喜,惊讶,紧张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澎湃,一刹那堆积到胸口,推着他,怂恿他,令他眼眶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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