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在一旁拍着小手,一不小心,松开了绑气球的绳子。气球缓缓向上飘去,宝宝急忙踮着脚,伸手去够。
    等他意识到自己够不到,想叫爸爸帮忙时,一扭头,发现爸爸正抱着妈妈,把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别在了妈妈鬓边。
    他挤到爸爸妈妈中间,把脸埋在白色的裙摆里,很开心地笑了。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教堂、野花、气球,所有场景都消失了,只能听到无数段熟悉又陌生的对话,重叠在一起,好像听过,又好像从来没有听过。
    “砚行,我们也关灯吧。”
    “晚上吃什么呢,我做甜玉米饼好不好?”
    “爸爸!”
    “宝宝该学着认数字了,你要好好教他,严厉一点,不能总是让步。”
    “我真的很相信你,所以你也要对我多一些信心。”
    “爸爸回家,呜……”
    “我爱你。”
    “爱爸爸妈妈!”
    “等你回家,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
    梦境散去,浪漫的白被晨雾的白所取代,齐砚行动了动手指,在渗入屋内的雾气中缓缓睁开眼,眼神从空洞到渐渐聚焦。
    过去一个月间发生的事,在他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
    斯维因防线的失守,在联盟指挥层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政府已然不信任国防军的情况下,在清洗计划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之时,矛头直指掌握机密的要塞军官。
    齐砚行只是一件没什么意义的牺牲品。
    是他还是蒋述,亦或是其他人,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牺牲品而已。
    在全程监视下,给妻子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后,他被关进了一间屋子。
    上级让他待在屋子里,写自陈材料,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美其名曰给他时间,给他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
    可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职责之内的事,他有什么可自陈的?
    他们希望他写出一些关于通敌泄密的离奇笑话,他怎么可能写得出?
    这是侮辱,彻彻底底的侮辱。
    那几天里,他彻底明白了蒋述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要塞。
    蒋述是一位正统的国防军军人,他忠于自己的立场,把军人的荣辱看得比生命更重,他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践踏。
    不知道蒋述现在怎么样了,要塞沦陷后,无数将士英勇牺牲,选择与要塞共存亡,还有一些军官尚处于失联状态。
    蒋述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他祈祷蒋述还活着,能够和自己完成首都相见的约定,可他现在自身难保。
    “真理至上,敢为人先。”
    这是701实验室的信条,是每个从业者都要铭记于心的誓言。
    齐砚行越是记得清楚,就越是觉得讽刺。
    曾经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墙上明明白白印着的“真理”二字,原来离自己如此遥远,就连弄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都已经很难。
    如果胜利与荣耀的背面即是侵略与杀戮,那么他要推翻自己吗?
    研究现代化武器,口径即是正义,炮弹出膛的那一声巨响是美学与艺术的巅峰,但是不是也有可能,是收割生命的信号?
    曾经他也充满了家国荣誉感,绝对忠诚于职责,相信理想,相信英雄主义,相信存在绝对的胜利。
    可现在呢?
    齐砚行站起身,四肢仍然虚软无力,信息素不受他控制地向外发散。他把昨晚留的一瓢水尽数浇在脸上,溪水透着刺骨的凉意,让人清醒,也让人镇定。
    现在,他不愿再想了,什么也不愿想了,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回家。
    第十一天。
    时间不明。
    走出林子时,齐砚行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他遇到了一位拾荒老人,在他的指引下找到了正确方向,花了几天时间,终于穿出层层林木,来到一片平原地带。
    这里鲜有人烟,路上见到的几栋房子,无一不是空空如也,一粒粮食都没有。
    绝境之后是下一重绝境。
    齐砚行已是饥寒交迫,兜里只剩两颗野山楂,正当他快要栽倒在地时,一栋乡间别墅映入了眼帘。
    这栋房子装修得十分气派,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富商或权贵为了清净,特意选在此处修建的,一年来这里住上十天半月,就当度假。
    齐砚行急需要补充体力,规划下一步的行程,这里也许能帮他。
    他翻墙进入了院子,因为体力不支,费了不少工夫,跳下围墙时还崴了脚,浑身是擦伤和淤青。
    然后他撬开了别墅的门锁。
    这是他第二次撬锁。第一次便是逃离那间关他的屋子,实质上就是监牢。
    原来的住户应该是听到战争迫近的消息,向北逃亡了,大部分值钱的家当都被搬空了,但仍有很多东西没有带走,比如半个衣帽间的衣物,储藏室的食物,还有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大幅全家福。
    照片上有八口人,中间坐着的是一对颇有气质的老夫妻,两侧分别站着一对年轻夫妻,应该是他们的儿子和儿媳,还有孙辈的一儿一女,坐在地上,抱着毛绒熊。
    他们每个人都笑得很幸福,这间别墅想必也留下了不少属于他们一家的回忆。
    齐砚行的家原本也该如此幸福。
    不同的是,他现在只剩一张旧照片还在身边,成为他活下去、回到家的唯一支撑。
    他的那张全家福丢在了逃亡路上,可能是在林子里,可能是在某个水潭边,等他发现时,已经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了。
    这是最让他难过的事。
    好在他还有一张照片,是从外公那里再三请求才要过来的,爱人小时候的照片。
    十二三岁的程问音站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里,面容稚嫩,笑颜如花。
    其实从意义上来讲,这张照片是可以代替全家福的,因为在齐砚行眼里,妻子一个人,仿佛就是一个家。
    他看着儿时的妻子,就能从那熟悉的面庞中看到现在长大后的他,当了妻子,当了妈妈,还是那么干净、美好,适合穿白色,应该拿着花。
    再能从相像的五官和清澈的眼神中,看到他们的孩子。
    几乎所有人都说宝宝和齐砚行长得像,尤其是眼睛,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齐砚行自己固执地认为,宝宝和程问音更像。
    可能是因为妻子和孩子都给了他相同的感受,一种关于家,关于爱,关于归属的感受,导致他做不到客观。
    哪怕身陷囹圄,命悬一线时,他也没有放弃过要回家这个念头。
    他答应了妻子,和宝宝拉过勾的,说自己会早点回家,宝宝还那么小,他要把以前错过的陪伴都补上。
    他一定要信守承诺。
    别墅里有舒适的大床,但齐砚行一刻都不敢松懈,靠在沙发上睡了一晚。
    他怕一旦松了劲儿,整个人都会垮下来,被抽干力气,一溃千里。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陷在这里。
    他借着从落地窗透进来的月色,一遍遍看着照片。
    直到睡着前一秒,他的指腹还在上面摩挲,而后手指松动,照片轻轻落在他脸上,盖住唇,完成一个跨越时空的吻。
    ……
    齐砚行只在这里休息了一晚,收集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只手表,一身衣服,一些钱和食物,还有一张过期的身份证。
    如果想回到首都,他不可能只靠双腿走回去,至少要用假身份买到一张车票,再设法通过首都严密的封锁。
    他现在并不了解首都对自己的处理情况,因此要尽可能多做打算。
    和全家福上的人相对应,身份证的主人是这家的大儿子,抽屉里还有一些他从国外寄来的信件。齐砚行猜测这个人长期生活在国外,自己暂时借用他的身份证来浑水摸鱼,问题应该不大。
    虽然如此,但擅自拿别人东西这种事,齐砚行何时做过,和撬锁一样,一度让他犹豫不决。
    撬锁对于懂机械的人来说并不难,拿东西更是一念之间的事,只是在此之前,齐砚行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在这种偷盗行为上花心思。
    短短一个月,他为了生存做了太多偏离心轨的事,没办法再谈什么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面对眼下的境遇,他极高的道德感变得一无是处,甚至成为了拖后腿的存在。
    轻装简行才是生存法则,他必须扔下这些精神和道德上的枷锁。
    第十二天。
    早上七点半。
    齐砚行留下了一张借条,将自己借用的东西逐条列出来,而后离开了这间别墅,再次踏上回家的漫漫长路。
    第八十四章
    “小白……”
    虽然车内只有自己、白译鸣,还有那位白译鸣的同伴,但程问音还是下意识换成了气声。
    很危险。
    离我远点。假装不认识我。求你。
    怪异的偶遇背后另有隐情,白译鸣在担心自己受牵连,自己刚才的做法让他为难了。意识到这些后,程问音屏住呼吸,一时不敢说话,但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为了保险起见,你现在得跟我走,”白译鸣撩开深色帘子,看了看窗外,“等确定安全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家。”
    程问音紧张地攥着手指,“好。”
    车子自市南的农贸市场,穿过市中心,抵达市北的一条商业街。
    这附近分布着许多餐馆、啤酒馆、歌舞厅,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聚集着许多年轻人。只不过受近几年的战事影响,这些娱乐场所的光景大不如前,不少老店因为生意惨淡而关门,冒出来的新店也在艰难地经营着。
    日落西斜,天色渐暗,街道两侧的店铺招牌尚未亮起彩灯,光源间衔接不上,四周都被抹上了铅灰色,呈现出一种独属于城市的冷寂与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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