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另外想办法,让青书去京中牙行打听打听, 便能知道林家现在这些丫环们,旧主都是谁。
    裴观皱眉,怎么原来他竟没想到?
    实是她身边那些丫环,都老老实实悄无声息的, 从跟进裴家到各自嫁人, 从没闹过一点事。
    又或者闹过,但他不知道?
    这一思索,便坐到远处学舍打起熄灯锣,“咣咣”声在山间悠远回荡。
    松烟打了个哈欠, 青书用手肘捅捅他:“公子究竟写什么呢?”
    “我哪知道去!”
    写到一半倒也知道出来扒拉两口面, 吃完又坐回去了,这半天也不知写完没有。
    公子除了大病初愈时夜夜烧蜡续昼,三更天都不带安歇。这些日子以来,书房的灯火好久没亮到这么晚了。
    裴观自觉这封信的份量颇重, 这些词句虽无典无韵, 却在他心中回还往复, 嚼了又嚼。
    她赞他高义,他也想赞她的眼界与心胸,林家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清正家风。
    青书还当今天得烧灯到半夜,打了盆凉水擦脸,松烟手掌沾水拍拍面颊,轻声道:“会不会是未来大舅爷,给咱们公子出了什么难题?”
    可未来的大舅爷是个武官,能出什么难题让公子都解不了?
    两人刚说完,就听里头要茶。
    松烟送茶进去:“公子,这都快三更了,明儿还要讲经呢。”
    “这就三更了?”裴观抬眼望向窗外,外面夜黑雾重,窗纱上扑了许多虫蛾,他吹灭桌上灯火,“那歇了罢。”
    把方才他在写的那张纸也搁到废稿里头。
    松烟目光扫过那叠废稿,又赶紧收回,合着公子点灯枯坐,写到了三更天,什么也没写出来啊!
    第二日陆仲豫一早便提溜着食盒到裴观的小院里来。
    他吩咐小厮下山去买了刚蒸好的肖家馄饨,夏日里吃这个比吃带汤水的凉快,一种素的一种荤的,知道裴观不爱吃肉,荤馅里裹得是虾肉馅儿。
    馄饨要干着吃,馄饨汤要分开喝。
    平日他在裴观的小院里折腾,定要被探花郎说声太讲究,今天裴观却不声儿,不分荤的素的,挟起来便吃。
    陆仲豫看了眼裴观:“怎么了?”
    裴观看了陆仲豫一眼,张口想问什么,又忍耐住,这些事怎么好对外人道。
    他草草吃完,拿起讲义去率性堂。
    陆仲豫还未吃完,问松烟:“你们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文章没做出来。”
    “什么文章?能把他难成这样?”陆仲豫先笑后奇,等到散课,他算着等会没有裴观课,便去讲堂找他。
    裴观不在讲堂,学生道:“一敲钟裴博士就走了,似有急事。”
    往日总会留下再多讲几句的,今天却掐着点,钟一敲,他立时走了。
    陆仲豫又去小院找他,松烟道:“公子还没回来呢。”
    陆仲豫跑了整个国子监,找了他两遍,终于有个学生指着藏书阁:“仿佛看见裴博士去藏书阁了。”
    陆仲豫走到藏书阁下,跑了这两圈,热得他直摇扇,这个裴子慕,好好的跑藏书阁来干什么?
    可等他进了藏书阁,裴观又已经回去了。
    陆仲豫坐下,喘着气问掌书:“裴博士借阅了什么书籍?”
    不等掌书回答,拿过典册一翻。
    陆仲豫抿住嘴,裴子慕也看起闲书来了?还是《琐记》《梦忆》《小记》这类……记载夫妻之间日常琐事的杂书?
    仿佛知道了什么。
    陆仲豫将册子还给掌书,这个裴子慕可真是……就当他没来过罢。
    裴观书是借来了,信却迟迟没写出来,但他全部翻阅过,还是学到些东西。
    譬如写信的时候该说点闲事。
    本来他那封信上只有一句感谢她夸奖的话。细写宁家如何实在不妥,可不写,又太简薄了些。
    她写来三张纸,他回去一句话,不大合适。
    《琐记》《梦忆》之中,都是写些日常小事。
    于是裴观便写了自己在国子监练骑射的事,还提了两句大黑,说它自到了山中,便不大吃草料,瘦了一圈。
    如此这般的零零碎碎,竟也写了三页。
    到第三日上,这封信才算是写完了。
    通读一回,没有难认的字,也没有难懂的典故,通篇写了大白话。
    似这般文辞,裴观自学会写文章起,就没写过。
    他将信纸细细叠好,也先塞进小信封中,又套上大信封。叫来松烟:“让陈长胜,把这信送到韩家去。”
    “这另一封是送回家的,给七姑娘。”珠儿知不知道此事?
    “青书跑一趟官牙行,打听打听林家用的人都是哪儿买来的,要是官牙没有,就去问问私牙。”
    松烟青书先是替他家公子长出口气,这难作的文章可算是写出来了,就不知那边还会不会回信。
    跟着便去跑腿,青书去牙行,陈长胜将两封信送出。
    信送到韩府,小厮不知就里,只当是写给韩征的,将这信放到韩征案上。
    等韩征下值回来,扫到信笺,还奇一声,谁会给他写信。
    他们腾字营的兄弟,分调到各处。同在京城的还能约着喝顿酒,调到外地的,也不可能写信了,本来大家伙也不大识字。
    他还在看落款,卫三已然道:“给……巴儿狗的。”
    这句话,费了老鼻子劲才说出来,巴儿狗这三个字,说得无比涩然。
    “跟你说了多少回,阿宝都大了,不能再叫她巴儿狗了。”
    卫三一笑:“也是,往后不能叫了。”
    说完韩征让小厮把戥子叫来,这种信,自然经手的人越少越好了。
    吩咐完他才又问:“怎么?你怎么嗓子哑了?是不是伤风?”
    卫三又窝在韩家好几天没回去,这回他不像是在躲懒儿,倒像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没了。
    韩征问过他几回,他不肯说,韩征还同他玩笑道:“你该不会是害相思了罢?”
    卫三竟没说话。
    “你还真是害相思?哪家姑娘把你折腾成这样?”
    “她没折腾我。”卫三说完这句,不肯再说了。
    戥子过来,隔窗将信取走,赶不及回去要送信给阿宝。看在卫三眼里,自然是阿宝的授意。
    这一封信,她是不是日思夜盼,盼了三天。
    越是想越是难受,这难受的劲儿消不下去。
    他伸手勾住韩征:“走,陪我喝酒去,我请你。”
    阿宝压根就没盼着裴观回信,她那封写过去,就为了夸他,夸完这事儿就算完了。
    没成想裴观竟然给她回信!
    戥子偷偷摸摸把那封信带进屋里,燕草分明瞧见她们俩拉扯,只作不见。
    要是姑娘跟裴相公真能因信结下姻缘,也是件好事儿。比盲婚哑嫁,到盖头掀起才知嫁的人是个什么模样要强得多。
    阿宝细看裴观的来信,对大黑不吃草料的事十分关切,那匹大黑马颇通人性,它不吃草料定有原因。
    要是能看一看大黑,就能知道马儿为甚不吃草料了,偏偏又瞧不见,阿宝想了又想,给裴观写信。
    这封比上一封还更厚,足足写了五页纸,写完她还封上口,交给戥子。
    戥子正磕瓜子呢,嚼了果仁,吐掉瓜皮儿,拍拍巴掌伸手接过来,问都没再问,又跑去韩家找韩征的小厮送信去。
    陈长胜回裴家送信,见了他娘和他媳妇,陈妈妈问:“是哥儿让你送信回来?”
    “是。”
    “那信呢?”陈妈妈奇道,夫人那儿没接着信啊。
    “是送给七姑娘的。”
    裴观一面让青书去牙行,一面写信给妹妹,多方佐证。
    这倒古怪了,陈妈妈回去便说给裴夫人听:“这兄妹俩可从没这么亲近过。”
    裴夫人已经懒得好奇了,还能为什么,为着林家姑娘呗,她托着玉盏喝饮子:“咱们就别管了,你看着罢,还是林家事。”
    果然被她说中,裴珠来上房请安,将阿宝房中有个宁家发卖的小丫头的事儿说了。
    “原是我院里的落栗先认出来的,才刚告诉我,正想着要怎么说,哥哥就来信了。”
    落栗先告诉荼白,荼白跟竹月商量了一宿,这才禀报给裴珠。
    一是怕裴珠听了又难受。二是怕林姑娘心生嫌隙,螺儿要遭罪。
    裴夫人听了,先看一眼陈妈妈,给她一个“你瞧瞧,叫我料准了”的眼神儿,跟着才对裴珠说:“无事,林家姑娘不是那等心窄刻薄的人。”
    裴珠也这么觉得,她低头一笑:“那我就按实话写回信给哥哥了?”
    “你哥哥就这么问的你?”裴夫人想知道儿子打官腔的毛病改了没有。
    裴珠忍住笑意:“哥哥先许了我一本画册,又问我学业如何。”看得她云里雾里,头张信纸一翻过去,才看见哥哥究竟想问什么。
    裴珠忍住笑,裴夫人忍住皱眉,二人目光一碰,又都收回去,托起茶盏来。
    吃茶,吃茶。
    裴观案前收着两封信。
    妹妹那封,他先拆开看过:“宁家二房,宁四……”只能想得起她父兄是谁,又因办了什么事儿才被景元帝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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