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进京,阿宝身边只有戥子一个,她跟戥子又从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倒是该给她把人配齐。
    陶英红之前还生怕阿宝弹压不住这些京城官家富户中出来的丫头们。
    这会儿也放心了,都交给她管。
    “不着急别的,你娘的牌位先摆出来。”
    “早摆上啦。”收拾出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娘亲的牌位摆出来。
    香炉、供果、点心都是新置办的,让她娘也尝尝京城的点心果子。
    家里的规矩,新鲜点心都要在牌位前摆一摆,才能分到孩子们嘴里。
    “姨父的牌位我也摆上啦。”
    陶家上一代就替王府养军马,陶老爹只生了两个女儿。也不说招赘,挑年轻壮实的后生当女婿。
    把他一肚子马经教给女婿。
    先是阿宝的娘走了,跟着陶英红的丈夫也没了,两家人本就一个四合院里住着,剩下的互相照应,搭伙过日子。
    陶英红头疼才好些,立时去给姐姐亡夫上香。
    阿宝跪在蒲团上,仰脸看看牌位,她都已经不记得她娘长什么样子了。
    “赶紧跟你娘说说话!”
    阿宝跪正了,双手合十,苦思一番:“娘啊,我又长高了几寸……今儿吃了羊肉……我的鞭子也越使越好了!”
    陶老爹一手好鞭法,不仅教了两个女儿,还教给了外孙女。
    陶英红在灵牌前跟姐姐说阿宝长大了,再寻一门好亲事,就算对得起姐姐的嘱托。
    对着亡夫的牌位,她红了眼圈,上回见儿子还是四年前,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吃没吃苦:“有姐夫看着他,我也放心。”
    絮絮说了许多,才一抹眼泪:“过几日打听个灵验的寺庙,给你娘你姨父点盏灯。”
    上完香才跟阿宝一道开库房。
    一只只箱笼打开,阿宝跟戥子齐齐咽了口唾沫。
    戥子张大眼,刚要赞叹,看了眼燕草,怕被燕草看笑话。见燕草只管低头盯着鞋尖,这才凑到阿宝耳边才小声轻叹:“好多金子啊。”
    发大财了!
    阿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绸缎。
    有些是穆王分功行赏,有些是豪绅富户送的礼。
    比如卖林家宅子的香料商,宅子折价卖,家具全都白送,库中来不及运走的香料,也都送给林家。
    只求让林大有能派两个腾字营的兵,送他们出城门。
    光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就记到掌灯时分。
    阿宝先还劲头十足,见着什么好的都要仔细看看,七八只箱子翻下来,她没兴致了,只想满院子溜达。
    但陶英红格外用心,看到合适的就单列出来,存起来给阿宝当嫁妆。
    还没忙活完,林大有回来了。
    阿宝跑出去迎接,她拎着裙角跑得飞快,除了戥子,没人跟得上她的脚程。燕草跑两步便喘,扶住垂花门的柱子,三个丫头互相望一望,谁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半句。
    “爹!”阿宝跑到门边,脆生生喊。
    四年多不见,爹的胡子还是这么毛炸炸的。
    “哎!”
    林大有方才差点不敢认门。
    门前灯笼也挂起来了,下马有小厮来牵,进门又有热茶热巾。下人各司其职,见了他,都躬身叫老爷。
    林大有进了京城就一直扎在营中,宅子下人都有了,可还没当过老爷。
    韩征紧跟其后,瞧见阿宝“嚯”一声,伸手比划:“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阿宝差点认不出他,人晒得黝黑黝黑的,站在灯下都不显得白,绕着他看一圈儿:“你这会儿比滇马高几个头了?”
    “呸!”韩征伸手就要揪她小辫子,再一看,她如今不梳小辫了。
    韩征一伸手,阿宝就知道他想干嘛,吐着舌头往后跳,一把挽住她爹的胳膊:“爹,今天有韭菜酥盒,还有烤羊肉呢。”
    厨房知道老爷回来了,特意备了下酒的凉菜,大姑娘吩咐的,猪头肉和炸花生不能少。
    林大有坐下大嚼,长叹一声:“这才是过日子。”
    阿宝还跟她小时候一样,挨在桌边陪阿爹吃肉,自己挑半肥不瘦的,把太肥的全往她爹盘子里拨。
    林大有挟着就吃了。
    韩征先到后院去看陶英红。
    母子见面,陶英红眼圈一红:“快给你爹上柱香。”
    韩征上香拜倒,结结实实磕三个头。
    陶英红这才拉他起来细看,瘦了黑了,也精神了:“娘给你做的鞋子,你收着没?”
    当兵的最费鞋,陶英红只要有空就做鞋子给儿子。崇州小院收着一箱鞋子,偶尔也有机会往前线捎带,可这种东西,能不能到都看运气。
    韩征自然没收到过,可他舍不得娘伤心,点头:“收着了,就是后来我脚大了,穿不了。”
    陶英红是照着亡夫的脚寸做的,低头看看儿子的脚,已经他爹宽了:“你比你爹生得高。”
    “我看阿宝也高了,高了这许多。”他拿手比划一下。
    “那可不,她长得可快着呢。”不见的时候不想着,一见到儿子,陶英红就想到两个孩子的亲事。
    何必到外头去寻呢?
    “你姨父呢?在前头吃酒?”说着就带儿子到前面。
    一家人隔了四年,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
    “咱们腾字营,头一个打进宫城,好家伙,你是没瞧见皇宫有多气派!”韩征一面吃肉一面跟小妹妹炫耀。
    “那你见没见到妃子?”崇州人人都知小皇帝要杀穆王爷,王爷起兵南伐的时候,连三岁小儿都能背檄文。
    据说小皇帝穷奢极欲,最好女色,一年便要一采选。
    “那倒没有,都在大殿里关着,我听人说,个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他们将皇城团团围住,还是没能活捉小皇帝。
    小皇帝一把火烧了崇英殿,直烧了三天三夜,只捡出几具烧焦的人骨。
    为了这,到现在腾字营的封赏还没定下来呢。
    阿宝哪听过这些,她微张着嘴,不住问:“还有呢还有呢?”
    陶英红看两个孩子凑在一块说个不停,微微笑了。
    这要是能亲上作亲,该多好。
    林大有也在看女儿,离家的时候,她才有马腿高,几年不见都比马笼头高了。
    他嚼块猪头肉,又大喝一口酒,放下酒盏,对陶英红笑道:“已经有好几家,来跟我说亲事了。”
    第3章 林氏(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堂前有两株百年玉兰,花开时玉盏万朵,如月中堆雪。
    京城无人不知裴家这两株阆苑羽衣仙,每岁花时,裴府总会摘下玉盏分送亲友。
    今岁玉兰又到盛时,无人摘折,玉瓣锈地。
    裴观大病初愈,脸色微白,披着件石青斗蓬大踏步走在前面。
    小厮提灯追着他照路,书僮松烟抱着手炉赶上,一行人在夜中疾走,谁也不敢出声。
    城破之前,公子骤然病倒,病势汹汹,梦中还不住说着听不懂的糊话,把老夫人急得昏死过去。
    下人们先是怕主家获罪,要被拉出去发卖。
    等到城中日渐安稳,公子的病还不好,下人们就又都在暗暗猜测,难道裴家预备要发两次丧?那可真是倒了横梁又倒金柱。
    裴观一脚踏在满地玉兰瓣上,行过“克嗣徽音”的匾额,疾步走进祖父书房内。
    书房后室烧着两个碳盆,裴如棠躺在摇椅上,腿上盖一条羊毛褥,怀中抱着手炉,还觉得春寒侵骨。
    见孙子来了,对他微微颔首。
    裴观刚要躬给祖父行礼,裴如棠沉声道:“你过来。”
    裴如棠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叶。
    低头闷咳几声,喉中痰意难尽。
    裴观赶紧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边接痰。
    裴如棠摇头不用,伸手拉开枕边格扇,取出一张纸笺。
    嗡声道:“你与宁家的亲事不成了,这些是我替你选中的,你自己择一个。”
    一张雪浪笺上,三五个名字。
    裴观还记得祖孙俩的这场谈话,也记得最后祖父为他选定了林家女。但他当时并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等到明白过来,也已经走了许多弯路。
    裴如棠见孙子默然,喉间一响,吐出口浊气:“咱们家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你可知是哪两条?”
    裴观抬眉:“第一条是辞官还乡。”退居田园,或可保得几日太平。
    “第二条是忍辱蛰伏。”伺机而动。
    裴如棠阖上眼:“你选一个罢。”
    这是祖父临终之前给他的试炼,但他当年没能通过,祖父必是心灰丧气,很快就撒手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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