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指挥使姓韩,在十日前忽然被拿下,关押在家。年龄不过四十左右的韩将军赋闲在家,府门被看着不得外出,他烦闷之余,日日在家中骂。
    韩将军中气十足:“沈家就是逆党!沈家有本事把我杀了,把禁卫军所有人全都杀光!
    “迎帝姬入朝,需要软禁我们吗?怕我们生事——可笑!我还没说支持不支持帝姬呢,就说我‘不支持’,你们贼子野心,该诛!”
    一个仆从提着一尾鱼,戴着蓑笠,从外门进入,到大堂前,听到韩将军的骂声。
    韩将军看到鱼,冷笑:“还送吃的?哟,怕饿死我啊?我绝不吃嗟来之食!”
    温润笑声隔着潺潺雨帘:“一别数月,将军还是如此刚烈啊。”
    韩将军一愣。
    提着鱼的仆从将蓑笠向上抬了抬,露出一张黝黑的普通的脸。但是这张脸上,双目如星子般,烂烂闪烁。这双眼中噙着气定神闲的笑,与普通的仆从显然不同——
    韩将军压低声音:“张、张相?”
    他一下子激动。
    韩将军虎目生泪:“你回来了!”
    他又警惕:“张家如今……”
    不是和我家一样被看得严吗?
    张行简无辜道:“我还没急着回家,先来看看将军。将军,还吃鱼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鱼。
    几分调皮。
    韩将军看到他如此轻松,也跟着放松起来:“你怎么进来的啊?”
    张行简摊手:“我就在门口晃了晃,说了几句话,和几个人站了站,他们就把鱼给我,要我给韩将军送进来。”
    韩将军心中失笑。
    张相口中的“说了几句话”“和几个人站了站”,必然没有那般简单。
    --
    韩将军在书房中,接见了摘下蓑笠的张行简。
    张行简笑吟吟,问他东京情形。韩将军迫不及待地吐苦水,都是说沈家如何挟持皇帝,他们根本不清楚宫中情况。皇帝还下圣旨要帝姬登基……
    韩将军脱口而出:“帝姬又不是傻子。这明显的局,怎会来?”
    张行简轻声:“她若不想战争扩大,若不想大周持续分裂,若野心如昔日一样,她必然会来。”
    张行简:“对了,帝姬给将军带了一封信。”
    这位将军立刻目光闪烁:“干、干什么给我信,我昔日与帝姬,也没什么交情……”
    张行简饶有趣味地欣赏他表情片刻,从袖中将一封信推了过去。
    韩将军看了信,面上表情五颜六色。
    韩将军半晌道:“苦了帝姬了……所以,相公,如今果真是沈家挟持官家,帝姬要以身为诱,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救驾?”
    张行简颔首:“帝姬和官家闹了些矛盾,但官家落入他人陷阱,帝姬却也不会不管。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弟弟,感情非同小可。”
    韩将军扭捏:“可若是、若是……官家撑不到最后,帝姬又入了东京,让帝姬登基的诏令早就遍布天下……”
    张行简沉痛:“国不能一日无君。诏令已出,玉玺已盖,只能如此了。将军以为如何?”
    韩将军眉心一跳。
    他作出和张行简一致的沉痛表情:“我是不愿如此的……但是沈家分了我的兵,沈家挟持天子,我等作为臣子,不能任由沈家这样嚣张。该如何做,我都听张相的。”
    --
    张行简从韩家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上他。
    张行简回头望一眼。
    黑衣,长身,蓑笠覆着眉眼。
    这位名唤“秋君”的杀手,来自“秦月夜”,是李令歌借给他用的。李令歌说,张行简回来东京,必然束手束脚,“秦月夜”中所有人,张行简都可调用。
    这确实方便了张行简行动。
    这位秋君全程旁观张行简行径。
    但是——秋君非常确定,自己在半道与张行简同行后,自己将李令歌的一封信带给张行简,张行简绝不可能有李令歌的第二封手书。
    秋君隔着雨帘,看这位穿着仆从衣着、看着十分普通的郎君。
    这位郎君,曾是沈青叶的未婚夫。
    听闻他风雅博学、意态风流。
    竟也会乔装,会穿泛着一身鱼腥味的脏衣服。
    秋君怀着古怪心情,观察这位郎君。秋君问:“张相哪来的殿下的信?我似乎只交给相公一封信。”
    张行简戏谑道:“你没有给我,我当然没有了。”
    秋君:“可刚才的韩将军……”
    张行简轻笑:“当然是我模仿李令歌笔迹,给那位将军写的信了。”
    秋君:“……”
    张行简信手拈来:“昔日我与李令歌有些龃龉,我特意在某方面打探过李令歌的爱好。这位韩将军呢,当过帝姬的裙下之臣。然而春风一度,被帝姬厌弃。
    “这位韩将军多年丧偶,私下偷偷收藏帝姬的字画……他对帝姬,可藏着不少心思。”
    张行简沉吟。
    东京大臣中,忠诚于帝姬的有一些,和帝姬关系匪浅的有一些,对帝姬厌恶至极的也不少。如何利用这些人,解开此局,正是他此时在做的。
    秋君脸皮抽一下:“字迹……”
    张行简笑一声,轻声:“都是姓张的,多学几种字迹不奇怪。韩青是武人,只知字形不知字魂,瞒过他,还是很容易的。”
    张行简:“接下来,抓紧时间,我们再去见几位大臣……”
    他回头,看这位秋君有点发愣。
    张行简轻笑催促:“再不抓紧时间,我被发现后,就要被关入张家,出不了门了。”
    秋君心情复杂地跟上这位诡计多端的郎君。
    一个诡计多端的郎君,一个又疯又野的帝姬,这二人联手,也许真的能成事。
    是了,谁做皇帝,对他有区别吗?
    只要新帝,不要像现在那位那样……都将是天下人的幸。
    --
    六月初一,杨肃突然被从关押中放出,关着他的张行简的所有死士撤退。这些死士要返回东京,同时,将一封李令歌的令书带给杨肃,要杨肃带兵,做好准备。
    六月初二,暗自行动的张行简被发现,被关回张家。东京暗潮涌动,张行简在家中独自下棋,态度闲然。同时,“秦月夜”各位杀手,开始在张行简的布置之下,与各方大臣的家臣、私兵见面。
    六月初九,禁卫军的各方领袖,收到了自己手下兵马只言片语的消息,得到了张相已回东京的消息。
    六月初十,帝姬只带八百亲兵,动身入京。
    --
    益州军营,旌旗飞扬。
    沈青梧下马,直奔李令歌军帐。长林不甘示弱地跟随。
    长林如今拿沈青梧没办法,他坚决执行的,是张行简的第二个命令——跟着沈青梧,保护沈青梧。
    沈青梧门也来不及敲,撞上在军帐中徘徊的李令歌。
    李令歌回头,看到沈青梧,惊喜笑:“阿无,张月鹿终于放你出来了吗?!”
    张行简通过“秦月夜”,告诉她所有合作事宜,唯独不提沈青梧。李令歌便知道,张行简骗走了沈青梧,不会让沈青梧回来。
    没想到沈青梧会来!
    李令歌松口气:“我本让杨肃带兵,应对南下的陇右军。但是杨肃从来没带过超过一万的兵,如今你回来了,正好……”
    沈青梧:“殿下,我陪你进东京。”
    李令歌眸子一缩。
    李令歌静片刻,微笑:“我与张相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不得强迫你行危险之事。”
    沈青梧:“这不是强迫。”
    她道:“你只带八百人,即使各个威猛不屈,你也缺一个能带动这些兵马的人。这些人,若是见到博容,会不会心乱,会不会被博容影响?
    “你带八百人,进入铁桶一样的东京,简直就是告诉博容,你来送死了。你有勇气,你有计划,你要孤身独闯,名和利你都要争一争……但是你缺一个伙伴。”
    沈青梧手指自己。
    沈青梧:“比起带兵,我更适合陪你入东京。”
    沈青梧:“杨肃确实没带过那么多的兵,但是他不需要和陇右军开战。益州地形复杂,他只要带着兵,和陇右军一直绕路就好了。
    “绕到……东京事定之时,陇右军被困在益州之地,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无论输赢,都打不起来了。
    李令歌目色闪烁。
    沈青梧反问她:“殿下让杨肃带兵,难道不是就抱着这种打算吗?你没想开战,你只想拖住陇右军。”
    李令歌慢慢微笑。
    李令歌说:“阿无是懂用兵之道的,博容还是教了你很多……你确定要和我进东京吗?”
    沈青梧颔首。
    她眼睛抬起,看向空无一物的空气。
    她走向李令歌。
    沈青梧:“我有想护的人在东京。”
    沈青梧又道:“我有一个老师在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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