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心想:我才不管张行简给我什么。
    饭菜?
    她不食嗟来之食。
    吃药?
    她不吃也会好得很快。
    信?
    她才不看。
    等等。
    好端端的写什么信?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她吗,写什么信?信中内容是什么……像博容那样批评她浮躁,还是有别的目的?
    沈青梧从桌子上爬起来,继续握着笔奋战自己的画。她分明不会画画,走神已经走得非常厉害。
    张行简的信勾得她心中发痒,勾得她浮想联翩。
    沈青梧暗自定神了一会儿,仍是画不出来。她果然开始心浮气躁,丢开笔生闷气。她只好丢下笔墨,慢吞吞地去开门拿信。
    开门的瞬间,沈青梧心中在想:若是信的内容很普通,她就找张行简算账。
    沈青梧看也没看堆在门边的饭菜和热气沸腾的泛着苦味的药碗,她直接将那封叠好的信封抽走,重新关上门。
    一会儿,沈青梧又打开门,盯着那地上托盘上的饭菜——两碟精致小巧的她没见过的糕点。
    有的青如碧玉,有的白若云团,有的粉若玉蒸,有的金似云霞。
    有几样她认识的,是雪花糕、软香糕、脂油糕……它们晶莹剔透,均用糯粉制成,乖巧地摆在盘中,只等着被她享用。
    原来是这种饭菜。
    沈青梧发呆一会儿,她俯身端过糕点。糕点和药汤在同一个托盘中摆着,她懒得把药汤特意扔出去,干脆一起端进屋中。
    沈青梧缩在太师椅上,边吃糕点,边惬意地拆开了张行简写给她的信:
    他字真好看倒是其次。
    主要是他写的内容,通俗易懂,她完全看得懂他写了些什么……昔日博容教她读书时,每每写字,引经据典,沈青梧常常一头雾水,绞尽脑汁猜博容的意思。
    但是张行简没让她猜。
    他简单地在信中向她……算是道歉吗?
    云糕屑沾在沈青梧唇边,她忘了吃,怔怔地顺畅无比地把这封信内容看完了:
    在信中,张行简告诉她,与她同行后他撒过的谎,曾有过的试探。他记忆力惊人,甚至心思也远多于沈青梧能看到的。很多沈青梧没注意到的细节,张行简都在这封信中告诉她——让她知道他为了逃离她,做过些什么。
    他很细心地和她剖析他每一次撒谎,心里都是怎么想的,怎么算计的。
    他告诉她,他为什么会那么做。
    他在信中说:“诸般往事,致青梧疑我至深,自是理亏,却少不得辩解。如今悔改,向娘子致歉,望娘子谅解。”
    沈青梧将信纸盖到桌子上。
    她因为他写这种信,而吃惊好奇,想难道大家贵族中养出来的精致郎君,都这么有意思吗?
    居然写信跟她道歉!
    哼,他必然是想让她给他道歉。
    沈青梧卧在太师椅中,默默想了很多,思考得过多,超过她平日负重,让她有些累。但也许是糕点补充了体力,也许是药汤发热有点作用,再也许是那封信让沈青梧新奇兴奋……
    沈青梧握着笔杆,趴在桌上,再次奋战她的画像。
    --
    一灯如星。
    张行简披衣静坐,坐于窗前小案下,将写好的折子递给站在旁边的长林。
    张行简:“把这信快马加鞭,送给沧州的高太守。告发张家卖官之事,出自沧州,要恢复我名誉,也应由他牵头。
    “这封信发往东京。
    “这封信给二姐。
    “这封信……”
    长林一一应是。
    一整日时间,郎君开始处理朝中政务,没有因为身不在东京而将正事继续放任,他们都松了口气。
    长林问:“郎君,大概多久后,朝廷会撤销对你的通缉,张家名誉能恢复,张二娘他们能重返东京?”
    张行简:“顺利的话,年前二姐便可以带族人一同回京过年。”
    长林见他心中有数,更加高兴。
    张行简交代完这些事,口有些干。他抿口桌上的茶,又吩咐起旁的事:“腊月初五那日夜,绵州周遭夜里入宿的人有哪些,你们去调查清楚。”
    长林怔一下:“四面八方……都调查?”
    张行简颔首。
    长林:“你是要找那个杀博老三的凶手是吧?但这范围太大了,而且这也不准确……”
    张行简:“去吧。”
    长林为难地拿着一堆信转身,打算安排众卫士行动。他刚转过肩,郎君的屋门便被“砰”一下推开,沈青梧跳进了屋子里。
    冷风袭面。
    长林打个哆嗦:三更半夜来找他们郎君……
    他用余光看郎君,郎君好整以暇,一手撑额坐在案前,丝毫不在意这没有礼貌的行为。风吹动郎君袍袖,他本就宽松的外衫飞扬,纵如飞雪,霎时好看。
    沈青梧晃着手中纸张,理直气壮:“你为什么又叫我‘娘子’?!”
    她冲张行简发完脾气,才看到长林站在屋子里,目瞪口呆看着她这副样子。
    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凶煞逼人。
    沈青梧愣一下。
    她意识到长林恐怕在听张行简命令办什么隐秘的私事,被她撞破了。而且她的形象很不好……不过沈青梧只静一下,便仍冷眼看着长林,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她不尴尬,尴尬的便是长林了。
    长林目光闪烁,和她打招呼:“沈将军,这么晚了……还不睡,来找我们郎君……”
    他快把舌头咬破,干笑不住。
    长林啊长林,你会不会说话,沈青梧来找郎君,肯定是来睡觉的啊。自家郎君那么好说话的脾气,肯定随随便便就被沈青梧得手了……
    沈青梧:“我画好了画,来让张月鹿看。”
    张行简在那里喝茶,闻言诧异扬眉。
    长林眼睛一亮:“你画好了?”
    沈青梧若是画得出凶手相貌,他们就不必一个个去试了。
    长林连忙凑过来,不顾郎君的咳嗽,要看沈青梧画了什么。长林拿过沈青梧那张宣纸,兴奋瞬间冻住——
    他望着画纸上那扭扭曲曲的火柴人,怔怔发呆。
    长林:“……这就是你画的?”
    沈青梧淡定自若:“我把特征都画清楚了。我看到这画像,必然可以照着找到人。”
    长林:“……郎君,我这就安排人去四方调查。”
    他一言难尽地将画纸还给沈青梧,同手同脚地出门,为二人关上门。
    --
    屋中只剩下站着的沈青梧,与坐着的张行简。
    沈青梧淡声:“长林是不是在嘲笑我?”
    张行简:“他哪里敢?他若嘲笑,你就揍他便是。”
    沈青梧深以为然。
    她且问他:“你为什么在信中叫我‘娘子’?我不是说过,你再乱说话,我不会放过你吗?”
    张行简镇定:“我称呼的,是‘沈二娘子’。”
    沈青梧很肯定:“你喊的就是‘娘子’。”
    张行简:“是么?那估计是写漏了两个字……梧桐专门来和我算这个账吗?”
    沈青梧:“别叫我‘梧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叫‘沈青梧’。”
    她又道:“你若表现好,让我满意,我允许你叫我‘阿无’。”
    张行简当然拒绝。
    他当然不会选择和旁人一样的叫法。
    张行简温声转移话题:“所以你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青梧:“自然不是。我确实画好了人像。”
    她想到长林方才的反应,犹豫一下。
    张行简含笑:“唔,这么快?拿给我看看。”
    沈青梧:“……只是旁人不一定看得明白。”
    张行简:“也许我是那个例外呢?”
    --
    事实证明,张行简也不是那个例外。
    他坐在案头,本是很有信心地端详她的画像,觉得再难辨认能难到哪里去。
    他岂会不如博容。
    然而张行简如木雕般坐在这里,握着宣纸的手快僵硬,唇角的笑也早已凝固。他眸子幽幽,唇瓣轻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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