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越惶恐,她越高兴。
    沈青梧贴着沈夫人的耳,威胁:“我喜欢夹在他们中间,恶心他们一辈子。”
    沈夫人:“你损人不利己!”
    沈青梧答:“我是疯子嘛。”
    --
    但是这个疯子,只是恶心沈夫人,她言行并不一致。
    至少,张行简给她写数日请帖,约她谈话,她一概不理。请帖送去驿亭后,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白日,处理完公务,张行简听长林说他的怀疑,已经听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不只听这些唠叨,还读了些信。
    比如其中一封信,来自沈家。沈家委婉地提醒他小心沈青梧,说沈青梧可能会伤害他与沈青叶。沈家人抱怨,说谁也搞不定沈青梧。
    唔,小梧桐又去当坏人了?
    ……谁也搞不定沈青梧吗?
    张行简手中转着一只狼毫,眸中金色流光潋滟。
    这只狼毫,是长林从靠近汴河的巷子里搜出来的。沈青梧显然丢了狼毫,才让去销毁夜间打斗证据的长林找到了笔。
    长林说出结论:“一定是送请帖的人送错了,十几封请帖,她总该回一封吧?我这就去……”
    张行简淡声:“算了。”
    他靠着案几,心不在焉:“她一贯不理我的。”
    沈青梧就是崖边一块孤石,尖锐,锋利。她不要的狼毫,便要被她丢弃,还被踩两脚。
    他心情一向平和,对人态度温和,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恼。但此时此刻,张行简捕捉到自己心头细微的几分不悦:
    她连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玉佩都贴身戴着,却对他的笔置之不理。
    ……恐怕连长林都不知道,从当年决裂开始,沈青梧没有与张行简说过一句话。
    第21章
    沈家人走后,杨肃向沈青梧试探帝姬府上发生了什么事,失火是否与她有关。
    杨肃沉吟:“帝姬如今很欣赏您,您若是得罪了她,最好去认个错。”
    沈青梧:“我没错。”
    杨肃说:“凡事也不是必须要错了才能低头。”
    但是沈青梧已经不搭理他了。
    杨肃有时候很羡慕沈青梧这副脾气。
    沈青梧总在因为她的脾气而吃亏。
    这世间规矩本就是这样。她心甘情愿为自己的脾性付出些代价,她只要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就够了。
    在她看来,帝姬想对张行简下药,本就是一件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事。那本就是一件错事,凭什么因为她抢了帝姬想做的事,帝姬就来审判她呢?
    大家都是恶人,分什么高低贵贱,你先我后?
    但或许是帝姬被最近一些政务牵扯得手忙脚乱,或许是帝姬自己本就理亏……杨肃心惊胆战等了几日,并没有等来帝姬对沈青梧的召见,或者惩罚。
    那日夜宴发生了什么,杨肃至今不知道。
    杨肃看沈青梧面色如常,只能暗自嘀咕:他可得监督好沈青梧,不能让沈青梧再惹事了。
    沈青梧不搭理杨肃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因杨肃告诉她,上元节后的第二日,他们便要离开东京,返回益州。
    在那之前,沈青梧应该抓紧时间,把给博容的礼物备好。
    所以接下来几日,沈青梧一直钻在市井间。
    上元节这日,人间烟火正明,张灯结彩正艳,她身后跟着一个喋喋不休的杨肃,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试图为博容带一份足够好的礼物回去。
    --
    暮色来降,灯火渐次燃起。
    到傍晚时,宣德楼前,川流不息。之后歌舞杂艺、花头画竿,看得人目不暇接。万街千巷金碧相射连亘十数里,夜市骈阗,灯彩别开生面。
    杨肃感慨连连:“这比我们弘农热闹多了。将军,你从小就看着这种热闹,在益州真是委屈你了。”
    他在人烟浩穰中抽不开身,却见沈青梧身形伶俐得多。她十分习惯这种人流,杨肃怕跟丢了她,她只几息就再次寻不到身形了。
    杨肃苦笑着跟上。
    他这一次追上得很快,因沈青梧没有离开他视线多远。他抬步上去,站在前方的沈青梧听到脚步声,一把抓住他手腕,带着他一同转到一间商铺后方。
    杨肃诧异。
    他顺着沈青梧的视线看去,不禁目光闪烁几下:他看到了那位风雅清隽的郎君。
    张月鹿。
    杨肃苦笑:又是张月鹿。
    杨肃探头问:“你在看什么?他好像什么也没做。”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看的就是那个什么也没做的张行简。
    --
    张行简白袍青缘,坐在墙根,挨着他坐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乞丐。
    老乞丐手上、脸上都是岁月的痕迹,牙掉了一半,正咧着一张脸,跟他旁边的年轻郎君倒酒喝。而穿着一身不显眼旧袍的张行简,唇角噙着他惯有的心不在焉的笑,非常随意地接受了老乞丐递来的碗,慢慢饮酒。
    那酒是浑浊的,灯火下,目力过好的沈青梧,甚至能看到酒碗上飘着的一层灰。
    她同时能看到老乞丐的自在,和张行简说话时的熟稔:“小郎君啊,我今年继续猜你的身份——去年猜你是一位不世出的王爷,你说错了。那我今年猜,你必然是东京五大世家中的郎君吧。”
    张家早就不算五大世家之一了。
    所以张行简曲着一膝,笑了一声:“不对。”
    老乞丐:“这都不对?!”
    张行简笑吟吟:“罚酒。”
    他气质总是和同坐在墙角的老乞丐不同的,可他坐在没人搭理的偏僻街头,和一个与他所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喝酒,走过的路人习惯性地忽视了他。
    这是一个外人看不到的张行简形象。
    沈青梧回东京的第一日,在庙堂上看到的张行简,矜贵清雅,高邈难攀;沈青梧此时看到的张行简,慵懒随意,从容安然。
    老乞丐掏小孩儿吃的糖人:“你吃不吃?”
    张行简目露有趣神色:“好呀。”
    老乞丐感慨:“你也太好打发了吧,小郎君。”
    沈青梧拖着杨肃,躲在幽静巷口,静静看着那处的张行简。张行简与老乞丐开玩笑,互相换吃食,百无聊赖地观看过路百姓……
    杨肃嘀咕:“他什么毛病?人人想摘摘不到的月亮,这么随便地和一个路人坐着聊天?他必然有目的。”
    沈青梧:“也许月亮本就是一个十分随便的月亮。”
    杨肃:“那可是和孔相斗得你来我往的张月鹿啊……”
    说了一半,杨肃诧异她竟然开口,他扭头看沈青梧,沈青梧眼中流着一重光,粲然耀目。
    清风徐徐,袍袖猎猎,沈青梧看着张行简的目光,确实和平时的她不太一样。
    沈青梧眼中那闪烁的亮意无法掩饰,她看着这样的张行简,脑海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帝姬府中库房中,被她压在墙头、蒙着双眼的郎君。
    他在她面前什么也看不见,唇红齿白,隽永澹泊。
    他说他不在乎——
    不在乎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贩夫走卒,还是乞丐渔女,不在乎出身高贵,还是卑如尘埃……
    他是真的不在乎吗?
    沈青梧看得目不转睛,杨肃突然拉住她的手,带她躲入更后方:“张行简那个侍卫来了。”
    二人躲在铺子的纱扇后,隔着朦胧的光影,看到长林挤开人群,终于走到了坐在地上的张行简身边。
    沈青梧和杨肃都耳力好,他们听到张行简说:“我朋友来了,我得去处理一下。您老人家一个人喝酒吧。”
    老乞丐大方笑:“下次小郎君闲了,再来找我呀……上元节,你这朋友,该不会是个娘子吧?”
    张行简笑而不语。
    老乞丐直拍大腿:“果然是一位妙龄娘子对不对?我就说,你这样气度的,怎可能没娘子追……”
    张行简和长林走入了人流中。
    杨肃毫不犹豫地跟上。
    沈青梧奇怪:“我们为什么要跟上?”
    杨肃此时对张行简充满了好奇:“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沈青梧想了想:好吧,她是有点儿好奇。
    --
    沈青梧二人看到的是一辆等着张行简的马车,马车中坐着的人,是沈青叶。
    沈青叶从来都是过于秀美恬静的那类西子一样的美人,她掀开车帘,对张行简柔柔一笑,邀请张行简上车。
    方才还与乞丐同吃同坐的张行简撩起袍袖上车,车门关上。他露出一截手腕,清白、玉洁,落在沈青梧的眼眸中。
    长林取代了车夫的位置,马车向宣德楼驶去。
    跟在后面的杨肃心里有些为沈青梧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青梧。
    他踟蹰间,见沈青梧抬步便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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