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君面容被树木挡着,只露出青衫乌发,一点儿侧脸。他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那种气度风韵,宛如艳阳天下的一滴泼墨,湛然清逸。
    李明书心想:阿姐是一贯喜欢这种类型的郎君的。
    何况张行简是……那位的弟弟,也是阿姐喜欢的此类型中的顶尖。
    张行简昔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阿姐,今日为了他那美丽的未婚妻,竟然参加了帝姬的筵席。阿姐见到他,必然十分喜欢吧。
    果然,李令歌轻唤帷帐外的侍女:“让人给张月鹿送一盏酒,莫说是我送的。”
    李明书心中一动。
    李明书转头看姐姐,蠢蠢欲动:“我能不能讨姐姐一杯酒?”
    李令歌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女子与男子是不同的,张行简与沈青叶也是不一样的。张行简玩得起,沈青叶却玩不起。你可不要胡来。”
    她腰肢款摆,掀帘而走。
    少帝有些畏惧姐姐,强行掩下暴戾情绪,趴伏在窗口,继续怅望那美人:“沈青叶……可恨,张行简真有福气!”
    一想到张行简会娶到那般佳人,自己却孤苦独饮,少帝更加烦躁。
    少帝:“来人,找孔相来,姐姐走了,让孔相陪朕喝酒!”
    --
    沈青梧只露了一面,众人便找不到她了。
    她藏在浓郁树间,掩饰自己的所有气息。她本意是不耐烦寒暄,但是她坐在树上,看到了一出好戏:
    安德长帝姬派了一个侍女传话,侍女又叫来一个府上跳舞的舞伎。舞伎提着一壶酒,去敬席上的大人物。
    那是一个有机关的银壶。
    沈青梧亲眼看到侍女交代舞伎,给壶中另一边洒入的粉末,叫“骨酥”。
    侍女轻声:“一粒米大的一点儿,就会让郎君受不住。帝姬等着你办事,莫记错了。”
    侍女走后,沈青梧靠在树桩上,没打算偷跟那舞伎。她本就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
    夜火初上,沈青梧摸着怀中的玉佩,心想东京真是有趣。待她回到益州,定将这些有趣的故事一一讲给博容,让博容跟着笑两声。
    只是不知,那即将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呢?
    第14章
    “将军,这边!”
    在树上躲应酬的沈青梧,被博容安排给她的跟班杨肃喊下了树。
    杨肃应当出身也是不错的,容貌俊朗,长袖善舞。他陪着沈青梧一同去拜见帝姬,将早已备好的礼物郑重交给沈青梧,嘱咐她面见帝姬该如何如何说话。
    杨肃:“听说朝廷政务由帝姬一手把持,少帝什么都听帝姬的。来年军草粮食全看帝姬意思。”
    沈青梧说:“博容从来没来过东京,没求见过帝姬。”
    杨肃:“所以益州军才不如陇右军势强。”
    他说到这里,想到陇右军是沈家一派的,而沈青梧似乎是……他目光微妙地看眼沈青梧,沈青梧正低着头打量他提前备好的礼物,显然对他提起陇右军没有一点反应。
    杨肃心里有些复杂。
    来到东京几日,他大约知道将军以前在沈家是不受人喜欢的。
    杨肃声音温和些:“没关系,你不必紧张。若是做错什么,有博帅顶着的。”
    沈青梧抬头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不悦自己被人瞧不起,说:“不就是拜见帝姬吗?这么简单的事,我能做。”
    不管杨肃如何不放心这位面冷心冷的女将军,沈青梧自己是一向无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她长身挺拔、昂首阔步去拜访帝姬。
    沈青梧回头看他一眼,示意杨肃可以滚了。
    杨肃:“……”
    他被沈青梧逗笑。
    沈青梧在一座阁楼间见到帝姬。
    帝姬似乎有什么应酬,正在更衣。但听说益州军的镇西将军来拜访,帝姬仍和颜悦色地传唤她进来。
    花几后,十六盏鸟兽灯烛照耀屏风,明珠翠羽点缀。
    寂静阁内,五色流苏与檐角铃铛被夜风吹得轻撞,一室幽香。屏风后女子声音清越:“将军不必多礼。我知军中辛苦,将军又公务繁忙,才一直不召将军,并非怠慢将军。”
    李令歌从屏风后走出。
    沈青梧目光轻轻晃了一下。
    她见到过自己堂妹沈青叶那般的美人,以为世间美人大约都是沈青叶那样的。安德长帝姬却不是那样的,这位帝姬妆容精致,云鬓花颜,美丽之余,不失庄重。
    李令歌的美,像一座恢宏的宫殿般盛大。
    那是一般年轻娘子不会拥有的气质。
    沈青梧打量着这位帝姬:东京对帝姬有很多传说,有说她架空并控制少帝,有说她私德不检有辱圣听,也有的说,帝姬年少时也是天真单纯的小公主,可惜人终会长大……
    长裙逶迤,李令歌目若流波,笑盈盈入座:“将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怎么,我与将军想象的不一样吗?”
    沈青梧回答:“不是,殿下比我想象的更好些。”
    李令歌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她诧异地盯着沈青梧半天,然后莞尔。
    二人闲聊一些事,无非是帝姬好奇一个女子在军营如何生活,沈青梧为什么要去军营,还不去陇右军。
    沈青梧言简意赅地胡乱说了一通,李令歌频频被逗笑。
    李令歌叹:“将军真是巾帼英雄,举天之下也难找出第二个。我若是能与将军一样厉害,独身闯荡浩瀚天地,那该多好。“
    沈青梧不知她在感慨什么:“殿下想去军营的话,随时可去。没有人会阻拦吧。”
    毕竟这是帝姬,又不是少帝。
    安德长帝姬已经看出这位沈青梧是没太多心眼的,对此微微一笑,不多解释自己的心思。
    李令歌与她寒暄许久已经累了,便道:“我知道将军的来意,将军的礼物我也收下了。不过这只是为了让将军放心,下次不必带这些礼物。
    “同为女子,我知道将军身处此世的不易,自然会多关照。我盼着将军官运亨通,他日不要忘了我这般久居深宫目光浅短的蒲柳之姿。”
    沈青梧目光闪烁一二。
    李令歌眨眨眼,心想难道沈青梧听不出自己在催促她可以走了?
    李令歌沉思着是否要多明示一些时,沈青梧忽然抬头,问:“同为女子,自然比起其他朝中人,我更亲近殿下。殿下对我的照拂,我也知道。若非殿下,东京对我的讨论、御史台对我的弹劾,我都很难应付。
    “我虽然刚入官场,但沈家当官的不少,我知道里面的艰难。”
    李令歌目露笑意。
    她正要多自夸两句,就听沈青梧问:“我想问殿下,殿下起初又不知我是女子,为何提拔我?博容……博帅说,如我这样的,出头没有那么快。
    “殿下在欣赏我之前,是如何知道我的?”
    李令歌怔一下,目光闪烁。
    沈青梧:“是否有其他人,向殿下推举过我,告知殿下我是女子,殿下才决定用我。因为我无人可依,殿下用我这样和沈家决裂的人,更放心一些。”
    李令歌沉静片刻,问:“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沈青梧垂着眼:“很重要。”
    明堂辟雍,烛火摇晃。
    沈青梧再一次抬眸,眸中神色依然冷淡,答案她自己心里却早有数:“是张月鹿推举的吗?”
    半晌,李令歌冷淡道:“是。”
    看沈青梧怔住一般露出迷茫神色,良久只低头不说话,李令歌便多解释两句:“朝堂中张行简和孔业互不对付,他不希望你参与其中任何一派。
    “我起初还以为他心悦你……”
    这位帝姬耐着急躁,频频看漏更时辰:“不过张家的儿郎哪有情爱之心?他与你堂妹定了亲,我才知道原来是看在沈青叶的面子上照拂你。你这位妹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与他交好啊。”
    --
    夜雾几深,沈青梧离开阁楼,走入长廊,健步如飞。
    杨肃追在她身后:“将军,等等……沈青梧,你急着走什么,要去找谁?”
    沈青梧走在长廊阴翳中,一重重树叶光影如水藻般在她面上、脚下浮动。她走得很快,迅速前往前面的夜宴,脑中回想着帝姬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青梧是不爱动脑子。
    但她其实不蠢。
    李令歌话说得半透半露,沈青梧听懂了。
    张行简和孔相在朝廷斗得难解难分,张行简既不希望她站队孔相,也知道她绝不会站队他。他将她推举给帝姬,希望帝姬垂首。
    将军要会打仗用兵。
    将军却不能只会打仗用兵。
    张行简认为,李令歌的垂首,会让沈青梧这个女将军当得更轻松些。
    ……所以,如今东京城都知道,是李令歌喜欢沈青梧,李令歌要让沈青梧当这个将军。
    没有人知道背后有过一个张行简。
    让人看不懂的月亮!他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还是因为她是沈青叶的姐姐?
    “将军!”
    身后杨肃唤声靠近,沈青梧走到长廊尽头,猝不及防看到面前华丽盛大的夜宴,看到歌台买醉,歌舞升平。
    她更猝不及防的,是看到了湖边宫灯下的郎君。
    张行简与官场诸人在一处,几个舞伎歌姬围着他们。其余男子皆魂不守舍地盯着美人,眉眼姝丽干净的郎君则只是与诸人说话,与诸人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一贯轻柔,仿佛情深似海,实则他看牛粪恐怕也是这种眼神。
    清洁与优雅让他得到娘子们的喜爱,舞伎们若有若无地接近他。他只是微笑,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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