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一时僵住。
    那来使双手抱胸,吊起眼梢看着挡在监牢门口的林子荣,阴阳怪气道:“看来赵将军是不诚心了,那便罢,我这就回去——”
    “别走。”副将慌忙抓住他,再转头时脸色已变得阴狠:“来人,将此人绑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带来的亲兵纷纷抽出刀,一拥上前。
    下一瞬却纷纷倒地,捂着受击剧痛的手腕鬼哭狼嚎,手里的兵器早就被震落在地。
    宁长风丢掉手里剩下的石子,越过一众哀嚎的士兵走到林子荣身边,目光落在目瞪口呆的来使身上,开口便是一句讥讽。
    “进了咱北昭人的军营还敢这么嚣张,怎么,营内有人替你撑腰不成?”
    那来使被刺了一句,心虚地别开眼,色厉内荏地逼迫副将:“方才在赵将军帐中说得好好的,出来就变卦,你们北昭人实属诡计多端,我回去一定如实向我王禀报!”
    副将夹在中间,脸色阵青阵白,却不敢像对林子荣那样对待宁长风。
    其一是打不过,其二宁长风在营中声誉极高,赵阳再三叮嘱过不要与他正面起冲突。
    他扫过躺倒一片的亲兵,识时务地往后退一步:“走!”
    说完不顾来使铁青的脸色,带着亲兵气势汹汹地走了。
    宁长风在身后高声道:“想要你们二皇子啊,拿粮食来换!”
    ……
    “换他的人头!”羌族境内,广阔的草原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毡帐,呈半圆形拱卫着中间最大的一座,毡帐外围用树干和土石搭起藩篱,东南西北四角各分布一座高台,狭小的窗口上架起□□,上面驻扎着哨兵。
    王帐内,那可赞打翻了侍女呈上的奶茶,他高近两米,虎背熊腰,一巴掌呼在来使脸上,将他牙都打飞几颗。
    来使捂着嘴哆嗦着站起,朝这位暴躁易怒的羌王哭诉:“那赵将军现今失了势,就连一个小小旗长都能违抗他的命令了!”
    那可赞猛地扭头,鹰隼般的眼盯住他:“就是那个抓了我儿,还扬言用粮食去换的宁长风?”
    使者点头:“您不知他有多嚣张,连赵将军的亲兵都敢打,可怜二皇子被他捏在手里,不知是死是活——”
    那可赞突然冷笑一声:“赵阳那厮莫不是不想交粮,特地演这出来糊弄我?”
    使者愣了愣:“不会吧,属下看那样子不像……”
    “是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来人备粮,老子去会会这个叫宁长风的!”
    又过两日,羌族带来消息,称三日后在柳树坡一手交人一手交粮,并点名要宁长风带人前往。
    明眼人都知道羌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长风却毫不在意,在赵阳快意的视线下领命而去。
    柳树坡距离大营疾行都要七日,是北昭国与羌族边境线所在地,风沙和干旱是这里永远不变的风景。
    宁长风单手拽着缰绳,将喀泽驼在马背上,独身一人来到柳树坡。
    越过一个沙丘,远远便看到乌压压的兵马站在边境线前,个个甲胄上身,冷锋刃铁在风沙中闪着寒光,约有千人之众。
    见宁长风单枪匹马而来,高踞马上的那可赞不由冷笑:“胆子忒大。”
    及到近前,宁长风翻身下马,拔了塞在喀泽嘴里的抹布。
    “父汗救我!”
    只喊了一句,宁长风又给他塞上了。
    “粮食呢?”宁长风问。
    他孤身一人站在兵马前,英俊硬朗的眉眼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扫过一眼便确定了人群中对为魁梧壮阔的那可赞。
    那可赞打了个手势,士兵朝两列分开,露出身后满满当当数十车粮食,可算下了血本。
    有了这些粮食,陇西营的士兵们便可熬过春荒,等来朝廷下一次拨粮。
    现下容衍手里攥着户部的权力,想来不会再如往年一般克扣他们的粮食了。
    “把车拉过来,直到我喊停为止。”
    士兵们面面相觑,直到那可赞打了个手势:“听他的,拉过去。”
    宁长风拎着喀泽开始后退,羌族士兵拉的拉,推的推,载满粮食的车随着他后退的动作一步步前进,直到宁长风喊停。
    士兵们停下前进的脚步,缓缓站直身子,扭转头来个个警惕地盯着宁长风。
    那可赞骑马来到他面前,他伏低身体,一双鹰眼颇具压迫力地盯住宁长风:“把我儿还给我。”
    宁长风背后就是沙丘,他单脚踩在喀泽背上,姿态可说是放松。
    他看着那可赞那张粗犷的草原汉子的脸,突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你还记得阿依木吗?”
    那可赞皱眉,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多年前被送往北昭国和亲的小女儿。
    “她被囚禁至死。”
    话音刚落,宁长风踩在喀泽背上的脚猛地一踢,直直朝那可赞身上砸去。
    那可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接住喀泽,等再反应过来时宁长风已翻过沙丘不见身影。
    他面色陡变,朝四周的士兵打个手势,就见他们抽出弯刀,毫不犹豫朝麻袋上砍去。
    此地风沙肆虐,粮食一旦被打散落地便会与黄沙混为一体,拾都拾不出来!
    他想毁了这批粮食!
    就在这时,附近十几个沙丘后冒出重重人头,他们拉开弓箭,对着高高扬起弯刀的羌族士兵就是一阵扫射。
    羌族士兵纷纷倒地,那可赞心知中计,顾不得其他,挑断绑在喀泽身上的粗绳,带着他极速后退。
    宁长风出现在沙丘尖顶上,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喀泽的心脏。
    喀泽浑身抽搐,从马背上摔落,砸起一片黄沙。
    “我儿!”
    那可赞面目狰狞,翻身踩在马头上一跃,手持双刀直奔宁长风而来。
    刀刃相击的声音清脆不绝,宁长风扔了弓,手持一把长枪,枪尖与刃锋摩擦几要生出火花,几个回合下来手被震得发麻。
    这羌首领的确天生神力。
    “铿!”又是一阵相击声,弯刀架在宁长风胸前,一寸一寸地下压,那可赞的眼神似要吃人。
    宁长风后退几步,脚跟抵在沙土里站定,冷笑道:“死了儿子这么伤心,女儿被送去异国三十多年不闻不问,你这父汗当得好啊!”
    那可赞被他激得双目赤红:“你是什么杂种管我的家事?”
    宁长风枪尖一别,将他逼退数步,飞身直取他首级:“看不惯罢了。”
    那可赞不得不回防,这一退被宁长风抓住空隙,一脚将他踹得横飞出去,砸出了边境线以外。
    等待命令的羌族士兵忙接住他,用身体筑成了人墙,刀刃齐齐对向宁长风。
    那可赞吐出一口淤血,捂着胸口喘道:“别上去送死了,撤!”
    远处支援的北昭士兵正源源不断赶来。
    宁长风目送羌族士兵掩护着那可赞撤离柳树坡,这才收枪从沙丘上跃下,对带来大部队的江成拱了拱手,示意士兵们将粮食运走。
    士兵们解开麻绳一看,个个喜上眉梢:“真的是粮!颗颗饱满厚实,可沉了!”
    望着兴高采烈运粮的士兵们,江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他们知道这本就是朝廷拨给我们的粮食,却被主将私自送给羌王以求安稳……不知还愿不愿意为这样的军营卖命。”
    他抹了把脸:“是我无能。这么多年都没能拗过赵阳的势力,好在厚之那小子将你送来了。”
    江成乃一介文官,在赵阳手下支撑多年已是不易,宁长风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
    盛京。
    容衍代皇帝上完早朝,返身回到文渊阁批改奏折,江太傅穿着朝服坐在下首,正在抄录他挑出来的奏折。
    又一本被放到案前,他摊开一瞧,是弹劾容衍的折子,顿时面露尴尬。
    容衍却神色如常,扔下一句“抄回去让景泰蓝说说看法”,批改奏折的手飞快,甚至都没分神给他一眼。
    自打容衍代理朝政以来,朝堂中反对的声音一直连绵不绝,虽说被压下去了,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难保朝中有人不起异心。
    好在容衍在治理朝政上有一把手,景越即位以来搅和得乱哄哄的政务到了他手上不到半旬便梳理得服服帖帖,百官挑不出刺,竟维持了明面上的平静。
    只是——
    代皇帝当久了,他当真不动心吗?
    江太傅的目光落在容衍越发娴熟的动作上,不由得又忧心忡忡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容衍处理完政务,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将余下几本有关开拓河道、治理开春虫患的奏折全推给江太傅。
    “叫他将这些奏折看了,明日抽问。”
    江太傅望着摞在案前快要到他鼻子的“功课”,突然觉得自己实属胡思乱想。
    他兢兢业业抄好奏折,将写满小楷的纸卷进袖子里带了出去。
    容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顺德说他不能劳累心悸,他便时刻注意,无论多忙每两个时辰必休息片刻。
    宁长风留给他的瓶子他一次都没用过,随身带着,每日放在枕下入睡,蛊毒竟一次都没发作过。
    上次长风来信说也许找到了应对蛊虫的方法,等陇西营事了便回来试验一下。
    不过一月就收到了他生擒羌族二皇子,单枪匹马换粮又一箭射杀了人质的消息,听得他心头直起跳,心里埋怨这人孤身犯险,全然不管后头有没有人为他悬着心,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站在风沙下的猎猎身影,心折不已。
    加恩封赏的折子乘风送往西北,连提三级,擢拔宁长风为参将,掌两千人大营。
    圣旨乃京中直达,赵阳只有干瞪眼的份。
    想到宁长风在信中描绘赵阳吃瘪的模样,容衍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离开文渊阁,难得心情很好地来到紫宸殿,门口的太监张嘴要通报,被他摆了摆手便噤声了。
    殿内如云似雾,袅袅白烟蒸腾而上,夹杂着一股呛鼻的火硝味。
    景越盘坐在大殿中央,双目凹陷,颞穴突起,整个人宛如一截枯干的木头,眼珠子却亮得很。
    他身形似乎缩了些,背部的脊骨高高隆起,不像人,反倒像某种用四肢攀援的兽类。
    他面前耸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丹炉,黑袍人捂着口鼻正往里头添药物,每放一块下去,丹炉里便冒出一股更浓烈呛人的火硝味,景越着迷地吸食着这股烟味,露出疯狂迷醉的神情,飘飘欲仙。
    黑袍人默默换了块浸水的帕子捂住口鼻,转头时与容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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