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 一角衣袂从夏舞雩面前掠过,冀临霄也冲了出去。
    夏舞雩的目光随着丫鬟们和冀临霄的走远,缓缓的挪回到徐桂身上。
    阳光从南面射过来,穿过大开的房门,落在夏舞雩身上,沿着她窈窕的轮廓形成一张若隐若现的金箔。她在逆光中形成一道阴影,徐桂就被这阴影笼罩其中。他捧着心口疼痛难忍,一阵阵揪痛和麻木在蚕食他的力气,磨灭他的意识。
    只消微微仰头,徐桂就能看到夏舞雩冰冷的目光,她太艳丽,站在逆光里就像是凭空幻化出的妖魅。
    两个人视线交接,夏舞雩眼底涌出恨意,凌如刀锋。徐桂心里猛地一顿,扭曲的脸上多了丝愕然,他喃喃:“御史夫人,你……”
    “徐桂,你知道‘舞雩’这个名字吗?”夏舞雩冷冷开口。
    徐桂浑身一僵,模糊的脑海里像是被泼了盆冰水进来,瞬间清醒到极点。
    舞雩,这个词他怎能不知道?已灭的蓬莱古国,皇都有座祭天祈雨的圣坛,名为“舞雩台”。那是蓬莱国人心目中最神圣崇高之地,那是只有历代帝后和圣女才能登顶的地方。
    睨着徐桂的表情,夏舞雩声音更冷几分,“那你知道‘夏’这个姓氏吗?我姓夏,在刚出生没多久后,就被抱上了舞雩台,得赐了与之相同的名字。”
    徐桂双目瞪大到近乎充血,那些被他全然不当回事的认知和记忆,此刻如灌流般涌入脑中。
    夏,蓬莱皇族之姓。
    舞雩,与圣坛相同的名字,亦是蓬莱最后一位公主的赐名。这是在他带兵占领皇城后,从皇族的族谱上看到的。
    徐桂瞪着夏舞雩,攀在太师椅上的手,不禁死死的揪住把手,颤抖的身躯带动太师椅也发出颤声,“你竟活着……”
    “拜你们所赐,我差点就死了,是天不绝我,让我活到现在。”唇红齿白,吐息森凉如冰,夏舞雩缓缓蹲下身,与徐桂平时,轻而易举的将他震惊的表情一寸寸凌迟。
    徐桂猛然想到什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难道张大人、裴将军和刘大人……都是死于你之手!还有中秋宫宴那天……”
    夏舞雩冷笑道:“那三个人是我杀的,中秋宫宴那天我也确实想对你下毒,只不过有人比我先一步。可惜,你如今要死了,都不知道还有谁想取你性命。”
    徐桂眼中波涛汹涌,却因面目的惨白,让眼中最后的气势也显得微不足道。他艰难的呼吸,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像是不流了,心脏收缩成一团,眼前越来越黑,却唯有夏舞雩冰冷含恨的眸子万分明亮,犹如黄泉路前引路的灯火。
    她冷道:“你的确比那三位大人难对付的多,那三个酒囊饭袋,要取他们性命,不费吹灰之力。徐大人可就谨慎多了,教我废了好一番功夫。”
    徐桂不甘的问:“你究竟……如何做到……”
    “你没必要知道。”夏舞雩勾唇一笑,“时间差不多了,我的家人都在那边等着你呢。徐桂,待到了那边后,当心连魂都被撕成碎片!”
    她忽然凑近徐桂,眸中一片狠戾上涌,眼角卷起冷艳无双,夏舞雩吟然一笑。
    “徐桂,我要勾走你的魂儿。”
    身后脚步声囔囔而来,冀临霄带着徐府的郎中,一路以轻功驰骋,踏上三层台基,冲入屋里。
    夏舞雩兀的回头,满脸焦急担忧,起身朝冀临霄扑去,惊恐道:“大人!徐大人他、他不动弹了!”
    冀临霄面上的震惊一闪而过,一双大手揽住夏舞雩的腰,臂上稍用力,就将她收在怀里。
    郎中也脸色极差,从旁边跑过,蹲在徐桂的身前,一手探上徐桂的脉搏,另一手忙乱的打开药箱。因动作过于慌张,药箱里的一包药粉洒了一地,而郎中搁在徐桂腕上的手指也抖了一下,脸色又白三分。
    夏舞雩的呜咽声从冀临霄怀里传出:“大人,徐大人他……”
    “艳艳别怕。”冀临霄只当她是被吓到了,一手挪到她头顶,轻轻拍了两下,沿着她的后脑勺温柔下滑。他问郎中:“徐大人怎样?”
    郎中不敢说,又抓起徐桂的手,再探脉搏,他倒抽一口气,从药箱里抓出几根针,扎在徐桂身上,同时狠狠掐他的人中。
    这一掐竟是有了点反应,徐桂胸口凸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咳。
    “徐大人!”郎中脸上总算有点颜色,手忙脚乱弄出颗丹丸,掰开徐桂的嘴就往里送,“徐大人,这是救心的丹丸,大人先吃下!然后小的为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郎中脸上刚生起的颜色就如覆了雪似的,迅速白下去。他眼睁睁看着丹丸刚被送到徐桂嘴边,徐桂就脑袋一歪,眼白翻出,整个人彻底不动了。
    “徐、徐大人!”郎中打了个激灵,手里丹丸滑了下去。他忙双手去兜,险险接住,一手颤颤巍巍伸到徐桂的鼻子下……
    没气了!
    郎中慌里慌张将丹丸塞进徐桂嘴里,掰着徐桂的下颌让他咽下,可徐桂却再也没反应了。
    冀临霄一手搂着夏舞雩,一手在袖下紧紧攥着,他问:“郎中?”
    郎中凄身一颤,跌坐在地,转个圈朝着冀临霄俯趴下去,道:“徐大人……徐大人殡天了!”
    冀临霄僵住,同时,怀里的那个躯体也颤了下。夏舞雩紧紧抱着冀临霄的腰,冀临霄本想去徐桂身边,却因夏舞雩攀得太紧,只好低头哄道:“艳艳,我扶你到旁边坐着。”
    夏舞雩没有反抗,被冀临霄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冀临霄随后立刻到徐桂身边,也伸手探了徐桂鼻息,果真冰凉一片,全无呼吸。
    冀临霄忙又抓起徐桂的手腕,脉搏也已停滞。他不由沉重叹气,看来,徐桂是真的死了。
    这会儿徐夫人和胡氏两人冲了进来,后面陆陆续续跟着闻讯赶来的侧室和侍妾们,一群女人一看徐桂这般,再看郎中趴在地上默哀,顿时全如天塌下来似的,哭喊的哭喊,倒地的倒地。
    胡氏正好从夏舞雩身边过,徐桂的死抽干了她浑身的力气,她脚下一软倒了下去。夏舞雩伸手扶住她,两人目光相对,胡氏眼底的悲痛如剪子似的戳着夏舞雩的心。
    夏舞雩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演技,才把胡氏扶起来,难过的说:“徐大人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和我家大人都没想到,胡夫人,请你节哀顺变。”
    胡氏的泪水连串落下,她扑着到了徐桂身前,连滚带爬抚上徐桂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冀临霄已被女人们挤开,他朝后退了几步,正好到了夏舞雩身边。他侧头,就看见夏舞雩的身子在抖,薄如蝉翼的眼角已成了淡淡红色,嘴唇轻张,像是难过,又像是在隐忍什么。
    大仇得报,心中明明辛辣畅快,恨不得大笑一番,可胡氏的悲戚哭声却无孔不入,缠着夏舞雩的耳朵,提醒着她是多么无情的利用了一个无辜妇人对丈夫的爱。
    欣喜又愧疚,空虚又耻辱,两种矛盾在夏舞雩的身体里互相撕扯。眼前一会儿掠过昔日的巍峨故都,一会儿掠过她的庶姐夏莹莹温柔如水的面庞,一会儿是胡氏,一会儿是徐桂死前的不甘,如一沓画卷飞速的翻阅而过,一张张画纸拼凑出酸甜苦涩、人生五味。
    到最后,画卷定格为冀临霄小心翼翼握着她双手的样子,他明亮的、蓄满柔情的眼呈现在她面前。
    夏舞雩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冀临霄已将她的手拿起,握在双手间。
    他双手微微用力,哄她道:“艳艳,你再忍忍,本官现在不能离开,你若难受,就先去外面走走。”
    夏舞雩原只是含着泪花,可听冀临霄这样安慰,对上他的眼神,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第65章 快活一回
    “艳艳,你别哭!”冀临霄有些不知所措, 伸手去给夏舞雩擦眼泪, 却被她小手覆上,按在了自己脸上。
    她对不起胡氏, 却更对不起冀临霄。当着冀临霄的面演了这出戏,杀了徐桂, 还要欺骗他。她要怎么面对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宠爱?
    夏舞雩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大人, 我这就出去透透气,在外面等你。”她被冀临霄扶起, 朝外走,能感觉到冀临霄牵挂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眼泪落在衣襟, 没人看见夏舞雩宽大的袖子下,那紧紧掐着袖子的手。她哭着走到外面, 被早春的暖阳照耀在一片亮堂下, 心中的阴影却怎么也驱不散。
    徐桂的尸体旁,一干女眷皆哭得肝肠寸断。
    徐夫人拽着徐桂的手,扭头对郎中哭道:“老爷自小习武, 身体素来康健, 怎可能突发心疾!你有没有好好给老爷诊断!”
    郎中骇然, 趴在地上呼道:“小的岂敢撒谎,徐大人就是突发心疾, 导致血流阻塞,心脏绞痛,无法正常运作, 这才归西的!”
    “不可能!”徐夫人红着眼睛道:“我和老爷打小就是青梅竹马,没人比我更了解他!老爷根本没有心疾,几十年来也不曾心脏绞痛!你这庸医,没能救回老爷就罢了,还在这里信口雌黄!”
    “夫人明鉴!小的没有半句谎话!小的敢以项上人头保证啊!”
    看郎中磕头喊冤,徐夫人一时也收了戾气,却死活不相信徐桂是心疾死的。悲痛和震惊令她一时口不择言,扭头就对冀临霄道:“老爷刚才都还好好的,怎么喝了梅花酿就心绞痛了?御史大人不给妾身个解释吗?”
    冀临霄不料被如此怀疑,眉头一皱,认真道:“内子的梅花酿在官宦间传播已久,饮下之人众多。徐夫人的心情本官可以理解,但也请明辨是非。”
    胡氏也哭道:“姐姐你是伤心糊涂了!那酒水我们两个也喝了的,必然不是酒水的问题。”
    “老爷不可能有心绞痛!绝不可能!”
    冀临霄面色凝沉,静思片刻,道:“徐夫人节哀顺变,本官这就差人去请宫中太医来,再为徐大人看看。”
    “人都死了,找太医有什么用?”徐夫人是个执拗的性子,就是不相信心绞痛这个理由,竟是心一狠,说道:“找仵作来!”
    胡氏倒吸一口气,“姐姐,你疯了不成?”
    妾室们也都劝道:“姐姐怎能让仵作碰老爷的尸身?”
    徐夫人抹了把泪水,愤愤道:“你们当我愿意?我从小就认识老爷,他有没有心疾我太清楚了!何况上个月宫里的太医还来给老爷把脉过,说老爷身体清健,五脏六腑皆好,你们几个在场的不也听见了吗?所以,哪怕今日你们告诉我老爷是喝水呛死的,我都信,却就是不信心疾这一说!”
    左右妾室们拗不过正室,冀临霄只好让随从分别去太医院和京兆尹衙门,把太医和仵作都请来。
    因徐桂官职高,太医院是由院史亲自来的。院史查看了徐桂的眼皮、舌苔、又在他身上按了按,摇了摇头,说道:“是心绞痛。”
    徐夫人咬紧嘴唇,仍然坚持心中的想法,觉得徐桂之死太过蹊跷。
    而仵作在简单的检查了徐桂的尸身后,用一句话将徐夫人打入地底:“回禀御史大人,枢密使大人乃是心疾突发,血液流动受阻,不治身亡。”
    徐夫人彻底没了力气,瘫坐在徐桂身边,像个失去灵魂的布偶,睁着双空洞的眼睛,动也不动一下。
    太医院院史的话,仵作的话,应该就是事实了,可她还是不敢相信,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心绞痛且不久前还身体健康的徐桂,会死的如此突然。
    不,与其说是突然,不如说是他的魂被无常给勾了。徐夫人苍白空洞的脸上,突然拧出一道凄厉的笑。她不知道徐桂是做了什么孽,才会被无常收去了魂儿。
    直到晚上,冀临霄才带着夏舞雩离开徐府。
    徐桂的死因有太医院院史和仵作一起认定,徐夫人最后也只能接受,开始张罗徐桂的丧事。
    冀临霄和夏舞雩走出徐府时,天空已是大片大片的墨蓝色,几颗稀疏的星子,孤零零的挂着。
    月色冰凉冷漠,夜风冷的不像话。冀临霄把大氅脱下来,给夏舞雩披上,他去拉她的手,触到的却是冰凉的骨节。
    夏舞雩的手往后缩了下,冀临霄一讶,又再度握紧了她的手,包裹好这凉凉的小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即便冀临霄想找话说,夏舞雩也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冀临霄能感觉到,她浑身都是悲戚和一种孤凉的破碎。
    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冀临霄不敢乱说,小心翼翼的关注夏舞雩。直到回到冀府,她下车了,冀临霄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一路跟到书房里。
    燃灯的丫鬟退去,将门关上的一刻,夏舞雩忽然回过头,噙着满眼的泪水,扑到冀临霄怀里。
    “艳艳!”冀临霄始料不及,被撞得后退了两步。
    他忙站稳,抱住怀里颤抖的女人,问道:“艳艳,你怎么了?”
    夏舞雩哪里说得出口,只能哭,胭脂水粉搀着眼泪全沾在冀临霄身上。
    冀临霄拍着她的背,眉头拧的好似纠结的枝桠,低声说:“艳艳,你别哭,有什么话我们坐下说。”
    “对不起……”怀里冒出夏舞雩的呜咽。
    冀临霄心中不解,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临霄哥哥,对不起……”
    冀临霄更觉得奇怪,就是再古板,也看得出夏舞雩是有难以启齿的苦衷。
    他一把抱起夏舞雩,把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捧着她的手说:“我们是夫妻,你要是信得过我,不妨和我说清楚你是怎么了。虽然……我不会哄人,但我会努力想办法让你开心。”
    夏舞雩哭得更凶了,双肩不断抖动。有那么一刹那,她是真想告诉冀临霄:我又手刃了一个仇人,我心里无比痛.快!可是我伤害了胡夫人,伤害了许多人,还骗了你,这让我心里的痛苦和痛快变得等量!冀临霄,我就是你们一直找不到的凶手,我是勾魂娘子,我是蓬莱皇族仅存的血脉夏舞雩!
    她真的想说出一切,这样大概就解脱了。可是,她的报仇之路还没有完结,还有高弘,那个百毒不侵最难对付的高弘还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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