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将军的伤到底是因我而起,还请殿下将药膏转交给……”
    褚妄慢慢停下拭剑的动作,长眉蓦地拢起,不知哪个字惹了他不喜。
    “出去。”他冷道。
    见他耐心耗尽,卿柔枝便不再绕圈子,直接讲明来意:
    “明日,殿下可否允我同行?”
    褚妄没料到,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又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冰消雪融似的,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哦?娘娘想回宫,随时可以动身。本王可没有将您拘在此地。”
    卿柔枝知他在装,叹气道:“今日,是我误会了殿下,言行之间,多有不敬。柔枝有过,还请殿下原谅。”
    说着她微微一福。
    “经慕小将军提醒,我才知晓殿下的良苦用心。”
    他觉得好笑:“良苦用心?”
    柔枝说是,“今日之前,我与二哥一般对殿下心存偏见,认为殿下性情暴戾,绝非良善之辈……亦是因此,当初才会在得知叔父之死后,对殿下行那不义之举。”
    “然而今日才知,柔枝大错特错,是我从前识人不清。”
    “殿下处决了那霸占农田的恶徒,是为民除害,心系百姓。这几日,柔枝也见识到了殿下的御下之能,将来为君定是社稷之福。”
    “奉承话不必说,”目光在她身上一转,他冷笑,“至于旧事……娘娘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
    旧事……
    卿柔枝正好,有一桩旧事想要问问他:
    “其实,我一直不解。殿下一向心思缜密,冷静克制,绝非激进之人。怎会在未经陛下首肯的情况下便杀了我叔叔,卿墨鲤?”
    卿墨鲤,太子太傅。
    杀了他,便是动了太子的根基。
    这些年她一直想不明白。
    对于九皇子的野心她心知肚明,否则当初不会在救下他后,对他说那样一番话。
    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岂会在羽翼未丰之前就暴露自己?
    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对此,褚妄只有四个字:“这重要么?”
    三年前,这很重要。
    但他从未解释。
    于是陛下和卿家,都认定是他狼子野心。
    卿柔枝看着他,不知为何,很想知道那个被他刻意隐藏的、未明的答案:
    “卿墨鲤若当真触犯国法,以国法论处即可。我与卿家,皆无话可说。”
    “殿下为何对他动用私刑,致其惨死于诏狱之中……当真不能,如实相告么?”
    褚妄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一双凤眼朝她望来,寒声道:
    “儿臣本就是父皇的一把刀。父皇要儿臣杀谁,儿臣便杀谁。”
    “用过之后是弃是留,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么?想弃便弃,还要找什么缘由?”
    “娘娘不会以为,知道了一些事,一切就能复原如初了吧。”
    扫过桌上那串佛珠,他漆黑的眼底浮起一些浅淡的情绪。
    转瞬,消散得无影无踪。
    卿柔枝也感到怅然,是啊,终究是,物是人非。
    可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将另一个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他曾为父所害。
    她,是他父亲最大的帮凶。
    “人有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所受之苦,柔枝愿以后位荣华来抵。”
    卿柔枝敛裙屈身,在他面前缓缓跪了下去,青丝散乱如流水:
    “只求殿下高抬贵手,饶我卿家满门性命。贬去边远之地也好,困于一方宅院也罢。殿下的怒火,柔枝愿一人承担。”
    “你?”
    他指节叩动着,忽而,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褚妄:嗯,怎么承担
    注:百千万劫菩提种,八十三年功德林
    出自《钵塔院如大师》唐代白居易
    第9章 、拥抱
    幽幽烛光下,女子缓缓抬起眉眼。她的眼睛是真正的翦水双瞳、目含秋水:
    “殿下可知,卿府上下共一百二十三人,三族共三百六十七人。君王一怒,流血千里。”
    “我知要与殿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我跟我父不同,我只看重我自己,和他们的性命。”
    “至于旁的,我顾不上,也不敢顾。”
    他眸色微凝。
    “可你父,你兄都视声名如命。即便你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只会憎恨。”
    男人薄唇如一把刀,吐出催肠剖肝的字句,“憎恨你这个一身媚骨、以色侍人、背主求荣的,妖妇。”
    卿柔枝狠狠一颤。
    此言,诛心。
    “我也不会,为娘娘正名,”他微微笑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娘娘一生都会背负骂名,从生到死,从今生至来世,乃至万万世。即便如此,您,也不悔么?”
    卿柔枝将他面庞望住。
    半晌,轻轻一叹:
    “殿下又可悔?”
    褚妄挑眉,冷眼看她。
    “殿下当初,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么? ”
    皇宫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浸满了仇恨和算计。譬如他,骨子里明明流淌着一半来自于褚氏皇族的,尊贵的血液,在那尊卑分明的大越皇宫,却活得比狗都不如。
    后来,他靠着肮脏的手段一点一点往上爬,是陛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而,刀怎么能有心?
    当那把刀有了心,脱离了主人的掌控,便被彻底舍弃。
    他的父亲不再需要他,他的子民不再需要他,所有所有的人,都不再需要……
    褚妄微微闭眼。
    “母后今夜的话,有些多了。”
    “深宫多年,您怎么还学不会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睁眼,眼底所有情绪早就扫荡一空,含着强大的威压和锋利的冷意,瞬间刺穿她的心脏:
    “既已嫁与皇室,便是我褚家妇,心心念念却都是卿家满门,此为不忠。身为陛下之妻,却在他病重之际倒戈本王,此为不义。”
    “如此看来,娘娘跟本王,还真是一路人啊!”
    什么一路人?
    狼心狗肺的一路人。
    “这让本王如何放心,今日这一出,不会在将来重演呢?”他意味深长。
    卿柔枝立刻道:
    “殿下可以将妾逐出宛京,永不召回。”
    他不语。
    卿柔枝垂下眼睫,捏紧了手指,难道,难道,就非要她的命不可吗?
    悲从中来,七分假三分真的,她泪水滑落眼眶,捂住嘴唇,望着他哽咽道:
    “说到底,妾只是一介深闺妇人,虽是皇后,陛下却从未许我干政。手无寸铁,只能任人摆布。当初……当初我也是身不由己,”
    “其实,那杯酒……”
    “够了。”
    褚妄已是不耐到了极点,扬声打断,“母后突发旧疾,来人,请她下去歇息。”
    卿柔枝觑着他冰寒的神色,知道今夜的交谈,没有办法继续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与殿下说,可是见到殿下,好多话又都说不出口。”
    她起身,裙摆散落,袅袅婷婷。
    低眉一瞬,似有春风落于眼睫,“今夜能与殿下灯下一叙,我已心满意足。”
    “柔枝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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