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轻眨了眨,她又问素筝:“琏儿随安杜木他们去那冰湖也玩了一个下午了,也该回来了吧。”
    “应当快了。”素筝笑道:“不然奴婢再派人去喊一声?”
    “那倒不必,反正有那么多人陪着。”李妩咽下一口燕窝,与素筝闲聊着:“那孩子平素只喜欢读书,我先前还发愁他不像同龄孩子那样爱玩,少了几分活泼,没想到他竟对冰嬉感兴趣。”
    “可不是么。前些日安杜木在山上发现那片冻得僵僵的冰湖,小主子还懒得去看。后来玩过一回冰嬉就迷上了,这才几天功夫呢,在冰上就跟燕子似的,滑得可好了。”提到天资聪颖又乖巧懂事的小皇子,素筝语气里掩不住的喜欢:“奴婢今早还听石娘说,小主子叫安杜木安排些机灵矫健的护院去学,到时候组织一场冰上蹴鞠,请主子和老爷子一道去看呢。”
    “难得有他感兴趣的玩乐,那便由着他去。”
    对于裴琏的教育,李妩从不担心他不爱读书,就怕他太爱读书,把人读得古板木讷了。现下既有了兴趣爱好,自是由着孩子的天性去发展。
    主仆俩窝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而庭院之外,絮雪也在不经意间落下,茸茸雪片,银蝶飞舞,雪雾弥漫,皎光耀眼。
    李妩兀自望着雪出了一会儿神,忽的,一阵又急又快的细碎脚步声打断思绪。
    抬眼朝窗外看去,便见一个前院伺候的粗使婆子快步从院外进来,见窗半开,干脆在外头屈膝禀报:“夫人,那位贵客又来了。”
    这样的雪天他还来?
    李妩黛眉轻蹙,转身再看屋内,不禁考虑起在寝屋里另砌一道墙的可能性。
    ……
    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李妩也懒得再走去前厅做那些假客套的接待,直接让婆子将人领到院里来。
    不多时,外间就传来一阵橐橐靴子声,大抵是靴底踩了雪,声音比平常更多几分沉闷。
    李妩循声看去,便见黑漆葵纹槅扇后,身披石青色绸缎黑狐皮大氅的裴青玄带着一身外头的风雪寒气大步走进来,边走边抖落着氅衣上的雪渍。
    待到他走进后,李妩也从榻边起身,很是敷衍地行了个礼:“不知陛下又前来,有失远迎……”
    也不用他叫起,她自己直起身,再次抬眼,乍一看以为他头上的雪没掸干净,刚想开口,才发现那银白并非是雪,而是他鬓角夹杂的几根银发。
    早前她也注意到了他生了华发,却未曾像此时此刻,叫她心头感触。
    就如一根无形的寒冰刺进了心里,不算太疼,激灵一下的寒凉,冰化开之后的水,又酸又涩,在心间静静地淌开。
    他才三十出头,鬓角怎就生出了白发?有那样老么?
    裴青玄将宽大的氅衣脱下递给丫鬟,侧身见李妩一脸凝重地盯着自己,不由疑惑:“怎么这样看朕?”
    “没,没什么。”李妩回过神,转身坐回榻边,沉默两息,又吩咐素筝:“去厨房煮一锅热姜汤……”
    “不必麻烦,朕喝茶就行。”
    “那你喝茶。”李妩抬眸看他:“琏儿回来喝热姜汤。”
    “……”
    男人面上闪过一抹窘色,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朕等会儿也喝一碗。”
    李妩扯了扯唇,也没再多说。
    不多时,安杜木就带着裴琏回来了。
    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家伙兴奋的喊声:“阿娘,孩儿回来了,我们还钓了一条大鱼!”
    裹着貂绒袄,头戴虎皮帽子的裴琏如同一只四不像的小兽跑进了屋子,当见到榻边坐着的裴青玄时,更是高兴:“父皇你也来了!你快与阿娘一起出来看我们钓的大鱼!”
    裴青玄也知裴琏跑后山玩去了,见这孩子不再是宫里那副寡言老成的模样,一张红通通的小脸上总算有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活泼稚气,心下蔚然,语气也放得温缓:“你阿娘说你是去冰嬉,如何还钓了鱼回来?”
    “安杜木可聪明了,他拿铲子在冰湖开了个洞,放了饵进去,就钓着大鱼了。”裴琏头一回接触冰钓,只觉无比稀奇:“这样冷的天,湖里的冰层那样厚,那些鱼竟然没冻死?太不可思议了。”
    “水下的温度可比冰面上暖和多了,鱼儿怎么会冻死?”裴青玄说着,从榻边站起身:“走吧,父皇随你去看鱼。”
    “还有阿娘,阿娘一起!”裴琏眼巴巴看向李妩。
    眼见父子俩齐刷刷都看着自己,李妩抿了抿唇,也从榻边起身:“走吧。”
    一家三口一齐走到外头,裴琏特地吩咐了先将鱼带回院子给自家阿娘看,安杜木就提着竹篓子站在外面等。
    待探身见到那条将近一臂长度活蹦乱跳的鱼,李妩也不禁挑眉:“还真是一条大鱼。”
    裴琏得意地抬起小脸:“是吧!”
    “又不是钓起来的,你嘚瑟什么。”李妩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转脸又与安杜木道:“跟着小郎君伺候半日,你和你手下那些护院都辛苦了,这鱼拿去厨房炖汤,且当夜里加道餐吧。”
    安杜木一听,连忙摆手,将竹篓子往前送了送:“主子吃鱼。”
    “你难道还愁我没有鱼吃。”李妩平淡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你钓起的,你拿去吃便是。”
    说着,垂眸与裴琏道:“鱼也看到了,快进屋洗手,喝碗热姜汤,暖暖身子。”
    拢了拢身上长袄,她转身进了屋。
    裴琏并未着急跟进去,只牵着裴青玄的手,兴奋未尽:“父皇,下次你早些来,我们一起去钓大鱼给阿娘炖汤喝!”
    裴青玄捏着孩子冰凉凉的小手,本想与他说天寒地冻不必费那个劲儿,但看孩子兴兴头头的,也不忍扫兴。牵着他屋里走去,嘴上答应:“朕尽量抽出空来。”
    随着暮色愈浓,风雪愈盛,廊上屋内的灯光依次亮起,喝过热姜汤后,夜里一家三口又围坐桌旁吃了个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
    用过晚饭,裴青玄还带着裴琏一起在隔壁屋里泡澡。
    裴琏脱得光溜溜,在水里泡得一张小脸都通红。等裴青玄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替他擦干净时,小家伙脑袋还晕晕乎乎的,朝着裴青玄傻乐:“父皇,我好高兴啊。”
    “洗个澡有什么好高兴的?”裴青玄抓住干净的澡布将小崽子一身水擦干净,又拿亵衣替他套上。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儿子泡澡,父子俩的关系无形间都亲近许多。
    “就是很高兴。”裴琏觉得他心里高兴得都在咕噜冒泡了:“一回到家里就能见到父皇和阿娘,还能一起吃热锅子,父皇还给我洗澡,等会儿回去还能和阿娘睡一起……可惜父皇不能跟我们睡一张床,不过能睡一个屋也很不错了!”
    裴青玄:“……”
    “父皇,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看向裴青玄,毫不遮掩地表达着他此刻的欢喜:“孩儿真的幸福得快晕过去了,比阿娘第一次抱我还要幸福!父皇,以后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们一家永远在一起。”
    面对孩子的询问,裴青玄忽地生出一丝歉疚,大掌揉揉他的小脑袋:“父皇尽量……”
    尽量在阿妩去江南之前,多来静园几回,叫孩子也能多感受几次爹娘都在身旁的快乐。
    沐浴过后,裴青玄抱着裴琏回了寝屋。
    李妩也已躺在床上歇息了,见他一身亵衣抱着孩子走到床边,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局促。
    她坐起身来,伸手接过裴琏:“洗好了?”
    “洗好了,父皇还给我搓背了,洗得可干净了!”裴琏像只机灵小猴子般往床里面爬进去,钻进被子后,还替裴青玄邀功似的,撸起袖子把白白嫩嫩的小手递到李妩眼前:“阿娘看,是不是洗得很干净?”
    李妩漫不经心扫了眼,转脸再看那仍杵在床边的男人,心下不由揪紧,面上却摆出一副淡定模样,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怎么还杵着这?
    裴青玄垂眸,她就这般慵懒地躺坐在床上,青丝披散,冰肌玉骨,单薄亵衣下身段若隐若现,离得这样近,鼻间都盈满床帷间清甜的馨香。若是从前……
    那落在颊边的视线陡然变得炽热,李妩心下一个激灵,他这目光她太过熟悉。
    从前便是这样,一到床间便如不知餍足的兽般,恨不得将她吃干抹净,丝毫不漏。
    “你赶紧去那边睡。”她嗓音也变得有些发虚,纤细手指去扯幔帐:“明早你还得赶回去。”
    “阿妩……”
    “别说了,快去睡。”李妩语调拔高,以此表明自己的决心。
    短暂沉默后,床边之人终是挪了步,嗓音有些哑:“好。”
    待他走开,周遭那强势又暧昧的氛围也淡了许多,李妩暗暗松了口气,忙将幔帐扯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帘外的烛光很快也暗下,暖融融的室内重归静谧,只听窗外簌簌风雪声。
    然这间寝屋内的三人,除了裴琏玩累了,一沾上枕头就呼呼睡了过去,剩下两个大人皆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风雪声里,隐藏着躁动的情愫,怦然的心。
    当窗外响起积雪折竹声,男人低醇的嗓音也缓缓响起:“阿妩,你睡了么?”
    “……睡了。”
    “睡了还能说话?”
    “……”
    “阿妩,这榻有些硬,硌得慌……”
    “那你回宫去睡。”床榻里那人翻了个身,衣料摩擦沙沙响:“紫宸宫的龙床大得很,我这小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裴青玄眉梢微动,非但不觉得愠恼,反而喜欢她这般鲜活气人的劲儿:“容得下。有阿妩在,便是睡窑洞睡破庙都行。”
    床帷之间半晌没了回音。
    彼此又静默一阵,裴青玄沉吟开口:“阿妩,你睡得暖么,若是睡不暖……”
    一句“朕给你捂一捂”还未出口,就听黑夜里响起一声娇叱:“做你的梦去。”
    裴青玄嘴角扯了扯,哑然失笑。
    之后屋内是彻底归于安静,只是这日夜里,裴青玄真的做了个梦。
    在梦里阿妩温声细语,千娇百媚,伸着小巧的雪足在他腹间摩挲,朱唇微张,娇滴滴喊着他:“玄哥哥。”
    他一时脑子空白,她像是有些不满,足尖轻轻踢了下他,嗔怪道:“还愣着作甚?”
    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而后一手握住那纤细脚踝,俯身而上。
    残雪照篱落,空山无俗喧。
    窗外响起第一声鸡鸣声,榻边男人也从温香软玉间陡然醒来。
    再看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晨光,才知一切不过一场绮梦。
    两个时辰后,李妩从温暖被窝里起来,父子俩一个早早赶回长安,一个已然去书房读书——只有她乐得自在,能窝在暖屋中睡个懒觉。
    素筝伺候她梳妆时,顺道压低声音与她说了件怪事:“陛下天不亮就抱着榻边那床被子,在院外寻了个雪堆烧掉了。”
    “烧了?”李妩一怔,再看榻边果然少了那床簇新的韶粉色锦被,那床被子可是上好的天蚕丝!
    “好端端烧什么被子?”
    “这奴婢也不知。”皇帝行事,哪轮到她个小小婢子询问。
    难道是在记恨她昨日夜里不允他上床睡觉的事?李妩柳眉紧拧,真是莫名其妙!
    待到两日后裴青玄再来,虽然他带了两床差不多的新被子过来,但李妩还是忍不住质问:“那被子招你惹你了,作甚烧了?”
    裴青玄道:“脏了。”
    “脏了叫人拿去浣洗便是。”李妩微微扬起脸,语气透着不虞:“我知你是皇帝,富有四海,可我小门小户,家底薄,可禁不住这般浪费。”
    裴青玄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薄唇微启:“那日不是你叫朕去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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