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妩回过神来,提裙朝着花圃间走去:“陛下千金之躯,怎能做这等粗活,实在是折煞臣女,还请到旁歇息,叫府中下人来做便是。”
    方才劳作那么一阵,又被大太阳一晒,男人那张冷白的俊颜已然泛起绯红热意,他握着锄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见他并无停下的意思,李妩皱了皱眉,语气冷硬地唤他的名:“裴青玄。”
    待他目光投来,她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如此。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大渊朝的天子,你这双手应当是提笔写政务,握弓保家国,而不是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你明白吗?”
    裴青玄定定看着她:“朕明白。”
    李妩瞥过他仍握着锄头的手:“你明白的话,就放下手中锄头,快些洗手回宫去。”
    “只是阿妩说的不对。”裴青玄道。
    李妩一怔,乌眸盛着疑惑,她说的不对?
    “其一,朕的确是皇帝,该当以勤勉政务为主,是以朕将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才赶来静园。其二,阿妩说这是无意义的事,不对。”裴青玄神情平静,一副与她讲道理的耐心口吻:“为你种花,这并非无意义的事。”
    李妩眉心轻蹙:“意义在哪?叫下人种不也一样。”
    难道他亲自种出来的花还能变成摇钱树长出金元宝不成?
    “花种好后,阿妩瞧着可会高兴?”
    李妩一噎,而后迎着男人炽热而明亮的注视,低低嗯了声。
    这一声“嗯”很轻,却叫裴青玄眉眼舒展,薄唇也掀起一抹浅弧:“这就是了,能叫阿妩高兴,就是最大的意义。”
    明净秋阳照在男人沉稳而俊朗的脸庞,那双漆黑凤眸好似也闪着璀璨光亮,定定看着她,倒满她的影儿。
    倏然间,李妩好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烫在心头,怦然无措,兵荒马乱。
    两片唇瓣翕动,想要说些什么,脑子却变成浆糊般完全无法厘清思绪。而在她开口前,裴青玄再次朝她弯眸,低沉嗓音满是笃定:“朕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能哄你的机会,怎舍得假手他人?阿妩便让朕种罢。”
    日后她再看到这片花木时,都能想起是裴青玄为她种了这一院的花。
    便是不再爱他,也不要忘了他。
    眼见那抹高大身影又在花圃间继续忙活起来,李妩心下滋味难言,觉得他傻、他痴、他荒唐、他自讨苦吃。种了花又如何,她也不会因着他送了这些花,就摒弃从前与他和好。
    做这一切,还是毫无意义。
    垂下的袖笼间手指不自觉攥紧,她强压着心间那涌动起伏的情绪,板起面孔:“你要种就种吧,反正累的也不是我。”
    权当他是个寻常劳力好了。
    这般想着,她直接转身回了屋里,再不看他一眼。
    然她虽没亲眼看到,素筝端茶递水间,却会与她汇报外头的情况,譬如陛下已经种下多少株花,还剩多少花。又譬如陛下流了好些汗,为着做活方便将外袍也脱了,再譬如陛下喝了多少水进了什么果子糕点……
    李妩本是盘腿坐在榻边看书,看了一会儿,听到外头挥锄刨土的动静,犹如坐在蝉鸣聒噪的炎炎盛夏,心烦意也乱。
    勉力集中注意力,还是连半页书都看不进,索性也不再为难自己,回到寝屋里躺着。
    虽说心里也烦乱了一阵,但没多久,外头那些动静好似催眠曲般,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屋外已是红霞漫天。
    李妩看着天光愣了愣,而后想起什么,掀被下地,本径直往门口去,走到屏风时也顿住。最后还是先走到了窗户边,小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推开窗子,从一条缝里往外瞧。
    院前都栽上了灿烂妍丽的各色花木,胭脂色霞光下犹如笼上红纱,将本就古朴清雅的院落装饰得愈发温馨怡然,赏心悦目。
    然而扫了一整圈,却迟迟未见那抹银灰色身影。
    难道他种好花就回去了?
    李妩心下泛起一丝懊恼,自己怎么就睡过去了,这回原该送他出门,再不济也叫人给他送盏茶,尽了礼数才是。
    “父皇,你也太厉害了!竟真的把这些花都种完了!”
    孩子清脆的嗓音隐隐传入耳中,看着那道荷锄而归的高大身影牵着个小小孩子缓缓走进眼帘,李妩乌眸轻闪了两下。
    原来他还没走。
    心头不觉松了口气般,刚要再看,那人却敏锐察觉到什么,朝窗户这边投来一眼。
    漆黑锐利的视线叫李妩心底咯噔一下,如被抓住偷窥的小贼般,她有些慌乱地放下窗户想躲。可窗子放下那一瞬,她又意识到不对,她躲什么,这是她的静园,她的地盘,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看自家儿子不行么?
    稍定心绪,李妩撩过耳畔一缕碎发,再次推开窗户,露出半张脸,轻轻喊道:“琏儿。”
    裴琏闻声看来,双眸弯起:“阿娘,你醒了?你快出来看,父皇给你种了许多花,可好看了!”
    “我知道。”李妩嘴上应着裴琏,眼睛却是看向裴青玄,见他果真褪了外袍只着一身里衣,许是出了汗的缘故,那牙白里衣贴着健硕的身躯,隐约显露出鼓起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起伏愈发清晰。那张英俊脸庞也挂着薄汗,白里透着淡淡的红。
    这副模样还真像她少年不懂事,私下偷看的那些风流寡妇的话本,寡妇偷情不是白面书生,就是身强体健的奴隶——眼前这人倒好,既有书生的白面俊俏,又有奴隶的强健体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李妩掐了下掌心,好在屋内光线晦暗也看不清她颊边绯红,她清了清嗓子,唤道:“琏儿,你进屋来。”
    裴琏闻言,仰头与裴青玄说了声,便抬步朝屋内走来。
    李妩借着余光瞥了眼外头的男人,见他也往这边瞧,红唇轻抿,“啪嗒”合上窗。
    庭院内,暮色昏黄,看着那紧阖的窗,裴青玄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些许。
    花已种好,她都不出来看看?哪怕一眼。
    “主子,天快黑了,可要回城?”暗影卫上前问询。
    裴青玄回神,又看了那窗子一眼,嗓音沉沉:“去备马罢。”
    暗影卫领命退下,裴青玄走到院中石桌,他的衣袍被丫鬟整齐叠放着。
    刚要伸手去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他眼底一亮,侧眸看去,却见屋内只走出裴琏,并无那道纤娜身影,才将亮起的光彩又黯了。
    “父皇!”裴琏跑到他面前,又示意他蹲下:“孩儿拿帕子给你擦擦汗。”
    裴青玄本说不用,但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眸,终是不忍,配合地蹲下:“好孩子,知道心疼父皇。”
    裴琏边拿帕子替他擦,边扭过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见阿娘并未出来,才压低了嗓音,小小声道:“父皇,是阿娘让我帮你擦汗的哦,帕子也是她给的呢。”
    裴青玄眉心微微动了动,哑声问:“你阿娘叫你来的?”
    “嗯嗯!”裴琏又竖起拇指做了个嘘的动作:“阿娘不让说,她只让我与你说,是我自己要给你擦汗的。父皇,你可千万别给我说漏了,不然阿娘知道了,肯定要生我的气了。”
    “不说,父皇肯定不说。”丝丝缕缕的欢喜从心底溢出,裴青玄眉眼染笑:“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嗯。”裴琏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
    这孩子狡黠的小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阿妩。
    裴青玄眸光愈柔,又拿过他手中帕子,妥善收好:“时辰不早,父皇也该走了。”
    裴琏不舍地点头,送着他到门口。
    这日夜里,得知皇帝在院里干了一下午体力活,自家女儿也未曾留人吃顿晚饭,李太傅拧眉摇头,捋须直叹:“阿妩,这事不好这样办的呀。便是你雇个花匠上门干活,主人家心善见着天黑也会留一顿饭,何况他是皇帝!”
    拔了永乐宫那些价值昂贵的奇珍异草,大老远地送来,还白干一下午苦力!
    也就是陛下喜欢阿妩,若换做是其他人,敢这般使唤皇帝?诛九族怕是都不够。
    “又不是我要他送花干活,是他自己乐意。”李妩淡声道,再看愁容满面的李太傅,上前宽慰:“父亲别担心,他又不是傻子,一次两次碰壁不会气馁,碰一百次一千次呢?失望多了,终有收手止损的一日。”
    李太傅一语塞,再看女儿清冷淡漠的神情,不由长叹:“的确,世间男儿多薄情,且大多比女人精于算计,但咱们这位陛下……”
    可不就是个傻子?他扯了扯嘴角,心下暗想,不傻不疯,如何为会奔波千里,豁出性命去养那劳什子邪门花蛊。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小儿女之间的感情?李太傅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盼着陛下真能如女儿所说,撞够了南墙会回头。
    然,事与愿违。
    接下来每隔两三日,有时隔着一日,裴青玄便会找借口过来,一会是给裴琏送书、送衣物、送点心,一会儿是来拜访李太傅,实在编不出借口,就说“想孩子”——至于真正想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他大都在日落前赶到,喝过一杯茶,又在夜色来临前匆匆离去,好似全然不知疲惫,不觉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步入十二月。
    天黑得更早,气候也愈发的冷冽严寒。虽还未下雪,可外头寒风萧瑟,出门走两步都觉寒风如利刃,刮得面皮生疼。
    李妩畏寒,这样的天气愈发不爱出门,每日窝在屋里看书烤火。用素筝的话来说,这样的天气出门就跟挨凌迟似的。
    可裴青玄仍是雷打不动地来静园。
    哪怕戴着毡帽,裹着大氅,仍抵不过疾驰赶来时那鬼哭狼嚎般的凛风,一张脸也被风吹得通红干裂,两只手每次要在炭火烤上许久才能寻回知觉。
    就连原本不想多管的李太傅见着皇帝这般狼狈辛苦,也生出不忍,私下劝着李妩:“这天越来越冷,过几日没准还要落雪,万一陛下真将身子冻坏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难办了。阿妩,不若咱们先搬回长安吧,反正也快到年节了,总得归家过年……”
    “离除夕还有大半月,父亲若是想家了,可先回去住,我与琏儿晚些再回。”李妩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纤长眼睫轻垂着,遮住眼底难辨的情绪:“至于他……”
    “他都不在乎他自个儿的身子,又与我何干。”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可下一次那人来时,得知路上起雾,道路湿滑,他急着赶路,险些从马背坠下,李妩心脏还是揪紧了一瞬。
    待见着他衣袍沾染一身泥泞脏污,双颊冻得干燥泛红,宽大修长的双手也生出冻疮,炭火下炙烤时红肿发痒,遏制不住去抓挠,她终是看不过眼,按住了他抓挠的手:“别抓了,会破。”
    熠熠的炭盆火光下,那双漆黑凤眸好似也泛着光,灼灼扫过她握着的那只手,又一错不错看向她:“阿妩……”
    李妩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别多想,我只是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抓痒,看的心烦。”
    松开他的手,她转脸吩咐素筝去拿药。
    等素筝取来药,李妩沉默地替裴青玄涂完药膏,抬首再次对上那双灼灼热忱的眼眸,呼吸一窒。
    她明显感到她的心有在颤动,在摇摆。
    于是在他再次开口前,李妩偏过脸,冷着语调道:“过完这个年,我便会去江南,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来了,反正我去江南后就会忘掉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你实在无须再白费功夫!”
    语毕,也不等他反应,李妩从炭盆前起身,抬步往外走。
    将要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妩身形一顿,紧掐着手没有回头。
    就在脚即将迈过门槛时,男人沉哑的嗓音在身后缓慢而坚定地响起:“你会忘记也没关系,朕会记着,一直牢牢记着……”
    “记着你的一切,我们的一切——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86章
    这日夜里,李妩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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