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书不肯起:“求陛下放微臣一双儿女归府,放宿晋出牢。”
    “都是小事。”皇帝淡淡道:“刘进忠,待会儿带户部的人去死牢,算清宿晋该缴纳补罚多少税款,他缴清了便放出去。”
    他边说着,又站起身,不紧不慢掸了掸袍袖:“至于文琢你那对小儿……”
    李砚书紧张抬起头,望着面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只觉自己犹如尘埃般渺小:“陛下……”
    “别担心。”裴青玄垂着眸,俊美无俦的脸庞露出一抹温润微笑:“朕这就去慈宁宫一趟,只要太后答应,朕定会派人安然将他们送回李府,叫你们早日团聚。”
    语毕,他敛起笑意,提步往外而去。
    齐整冰凉的凿花地砖上,望着那道华贵的暗紫身影消失在偌大金殿里,李砚书颓然坐在地上,心下一片黯淡沉重。
    他算是明白妹妹为何要逃,与这样多疑沉郁之人日日相伴,便不是疯子,也要变成疯子。
    从许太后口中套话,比撬开李家人的嘴巴简单的多。
    裴青玄不用多说,只叫人将玉芝嬷嬷送走,就叫许太后歇斯底里,无法接受——
    再加之,李家人已经出卖李妩,一番威逼诱哄,许太后哪是他的对手。
    煎熬地又扛了两日,最后还是扛不住压力,颓然将她所做一切告知:“恩赦放出去的宫女共有六十八人,她挑了个名唤徐月娘的扬州册籍,现下……应当是往扬州去了吧。”
    一得这讯息,裴青玄再不多留,转身就要离开慈宁宫。
    许太后仓惶扯住他的衣袖,试图做最后的劝说:“皇帝,不然还是算了吧。你与她已走到如此情境,何苦再去勉强?你将她抓回来,只能叫你们俩相看两厌,更加痛苦。倒不如放手,由着她去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世上的好姑娘多得是……”
    “母后。”裴青玄低唤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朕不如您大度慈悲,她如此戏耍朕、愚弄朕,朕必然是要叫她付出代价。”
    许太后心口沉了沉,惊惧看他:“你、你不会杀了她吧?”
    “那倒不会。”
    裴青玄眉梢微动,将泛着金色光泽的暗纹袍袖从许太后的掌心一点点扯回,温和的语气带着几分宽慰:“母后别担心,朕虽恼恨她戏耍朕,却不到要她命的地步。”
    只是这般不听话,总该吃些教训。
    离开慈宁宫,裴青玄立刻召来暗影卫首领。
    “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宫女徐月娘的所有踪迹,务必尽快将她带回。”
    稍顿了顿,又沉声补了句:“她若反抗,捆住手脚,不许伤她。”
    便是要教训,也只能由他来。
    刑部死牢外,槐树绿荫正浓,天上那轮烈日晒得人头顶发热。
    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宛若一个狼狈邋遢的流浪汉,连脚步都踉踉跄跄,李砚书忙不迭上前:“子叔!”
    在牢里关得昏天黑地的宿晋陡然听得这声音,抬眼看去,见到来人,面上也露出笑来:“还算你够意思,知道来接我。酒水席面可备好了,我在里头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今日必须得宰你一顿。”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李砚书好气又好笑,下意识去看好友的手,当看到那完整无缺的双手时,不由愣住:“你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宿晋奇怪,忽又想起什么,骂骂咧咧:“你是说我手上那些宝石指环金戒指?嗐,别提了,这死牢里的牢头太贪了,我进来第一天,就把我浑身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搜罗走了……”
    见李砚书愣怔不语,宿晋只当他是惭愧自责,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一点小钱而已,算不得什么,就当破财消灾,文琢不必往心里去。”
    边说边拉着李砚书往外走:“倒是你家现在情况如何了?上头……上头那位,如何愿意将我放出来了?”
    李砚书僵硬的面容扯出个苦涩的笑:“我是臣,他是君,为臣者,除了听话,还能如何?”
    在绝对权力面前,他们不过是随意拿捏的棋子罢了。
    宿晋听李砚书这话,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长叹了一声:“其实在牢里,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说起来,你那小妹妹真是胆大……那可是皇帝、是天子,谁能斗得过天呢?”
    宿晋想说小小女子,不自量力,但那人到底是好友妹妹,他只得将这些话掩在心间,拉着李砚书去喝驱晦酒,同时安慰着:“其实回来也好,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诸多不易,反叫你与伯父担忧。最起码在长安城里,衣食无忧,不必颠沛流离。”
    李砚书苦笑不语,望着夏日蔚蓝的天空,心下长叹,等阿妩回来,他这个“叛徒兄长”都无颜面见她了。
    殊不知三日后,一道死讯传入了府中,同时也传入巍峨宫墙里。
    “她死了?”
    这些时日心绪还算不错的皇帝,唇边笑意陡然僵凝,一双漆黑狭眸定定盯着风尘仆仆从永宁镇赶回来的暗影卫,面色一点点沉下:“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话。”
    上首那目光阴寒得如刀子割肉,暗影卫首领脑袋低了低,语气愈发谨慎:“陛下,属下一路追查到永宁镇……李娘子的确遭到山匪袭击,不幸遇难。就连她在西市买的奴仆,三个也死了两,只剩那皮糙肉厚的昆仑奴活着,现随着新主离了永宁镇。”
    说着,他将徐月娘的遗物一一呈上,那本染了血的户籍与路引,还有她掉落的发钗等。
    “卧龙山那处山匪猖獗,本地官员管治不严,近两年已有不少人受害。据那位遇害县令的老母所述,他们是在半路遇上李娘子一行人的马车,便结伴同行,互相有个照应。不曾想到了那片林子,突遇山匪埋伏……”
    殿内气压越发低了,暗影卫嗓音也发紧:“四辆马车,最后仅幸存五人,其余人的尸首被野兽吃得面目全非,再加之夏日炎热,尸首无法保存,县令宣秉兼与沈老夫人商议过后,收殓尸首,统一焚化。沈老夫人将自家人的骨灰收拢,带回幽州老家安葬。至于李娘子他们的骨灰……宣秉兼派衙役在坟地立了三处墓碑,权当安葬……”
    “属下在永宁镇仔细盘问过一遍,此案死者众多,闹得很大,当地人都知晓。为便于您问询,属下将县令宣秉兼以及负责此案的捕头也带回长安,此刻正在驿馆,随时待召。”
    裴青玄听罢这一番禀报,再看紫檀木御案上那堆证据,耳边蓦得涌起一阵嗡嗡鸣声,连着眼前也忽明忽暗,模糊不清。还是掌心强按着桌侧,意识才稍微稳住。
    盯着那染血户籍许久,他哑声道:“宣他们进来。”
    他仍是不信,老天会如此残忍,好不容易寻到她的音讯,又忽然告知,她死了。
    才出长安,就遇到山匪,是报应么?
    报应她的胆大包天。
    也报应他……
    报应他没有看好她。
    黄昏时分,永宁县令宣秉兼与捕快齐齐跪地,战战兢兢将治下的惨案如实告知,俩人何曾见过天颜,才进紫宸宫大门,双腿都发软。之后更是皇帝问一句,他们就哆嗦倒豆子般,将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说了——包括现场遇害的女眷,无一幸免都被山匪糟蹋过。
    此话一出,莫说御座后的皇帝,就连刘进忠与暗影卫都变了脸色,下意识拿眼睛去看上头。
    只见一片惨淡昏暗间,男人深邃的面容阴沉如水,那撑着桌子的挺拔身躯因强烈激愤而晃动,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
    刘进忠心下暗道不好,再顾不上其他,忙上前去扶,边尖声吩咐着:“退下,你们先退下。”
    暗影卫最先反应过来,忙弯腰行礼退下,宣秉兼等人见势不妙,也软着腿跑开。
    “陛下,陛下……”不等刘进忠双手搀住皇帝,便见那高大身躯朝前微倾,而后喉中不断呕出鲜血。
    大片殷红,洇湿在那本户籍之上,盖过原本干涸陈旧的血渍。
    “咳……报应……”
    高大男人将崩玉山般倾倒在华丽龙椅间,薄唇被血色染得艳红,衬得他本就昳丽冷白的面容无端多了一份诡艳,他歪着头颅,黑眸直愣愣盯着桌上遗物,少倾,沉重的眼皮垂下,遮住眼底最后一点黯淡光芒。
    如果这是她的报复。
    那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第48章
    沉沉夜色里暴雨如注,廊庑下明亮的宫灯在风中摇曳,被雨帘模糊成一道道鬼魅般的暗影。
    黑夜里,紫宸宫的宫人们端着汤药与热水进进出出,忙碌不已。而光线昏朦的外间,许太后双目红肿地问着才从内殿走出的太医院院首:“皇帝如何了?”
    “上回陛下气急攻心,呕血晕厥,便已伤了心脉,之后郁郁寡欢,邪火难消,就没调养过来,今日又呕了血……”韦御医面色凝重,长叹口气:“微臣观其脉象,脉率无序,脉形散乱,乃是病邪深重,元气衰竭的败脉之相……”
    一听败脉,许太后脸色都变了,她虽不通药理医术,却也知败脉是将死之人才有的脉象。
    “皇帝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吐了两口血,就诊出败脉?”许太后急急道:“你再去诊一遍。”
    “回太后,微臣行医四十年,败脉还是看得准的。不过您也别太担心,微臣已给陛下施针,稳住心脉,接下来就看陛下醒来后。若能平稳情绪,静心修养,如您所说陛下年轻力健,还是能调养回来。”稍顿,韦御医又语重心长补了一句:“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待陛下醒来,太后还是好好开导一番,让陛下以龙体为重。”
    听说能调养回来,许太后长松口气,再听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脸上皱纹愈发愁苦——问题是能治皇帝心病的药,已经不存于世了!
    送走御医,许太后拖着沉重脚步入内。
    寝殿内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周遭一切还保留着李妩在时的布设,龙床上的皇帝双眸紧闭,暖色烛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呈现一种诡异的灰青,真如行将就木的死人般。
    这世上最可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许太后听闻李太傅听到李妩死于山匪之手,也昏死了过去。
    现下再看自家儿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八成也不想活了。
    她坐在榻边静静打量那苍白面容,眼泪簌簌直落,一会儿憎恨老天不公,非得叫这对小儿女吃这些苦头,一会儿又自责,早知帮了阿妩反叫她死于非命,更害的皇帝变成这副模样,当初她就该硬下心肠,不答应才是。
    诸般情绪在心头交集,见皇帝额上出了冷汗,昏睡都不安,她拿出帕子替他拭汗,低声啜泣:“儿啊,快些好起来吧,这个江山还要你撑着呢。”
    却见皇帝薄唇翕动,呢喃着什么。
    许太后靠近一些,才听清他道:“阿妩……”
    “阿妩,回来……”
    许太后心头酸涩,都说帝王家无情,自己如何就生了个痴情种?
    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里的烛泪厚厚积了一层,窗外天色暗了又明,盛夏暴雨却未曾停歇,激烈冲刷青瓦朱墙,好似要将整座皇城都冲倒般。
    裴青玄高烧不断,冷汗连连,魂灵好似陷入一个循环不断、无法逃脱的噩梦。
    在梦里,他看到李妩被山匪暴虐残杀。他冲上前想去救她,可每次都差一点。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面前一次又一次死去,心脏好似被撕裂一遍又一遍,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到最后连血都流不出,只空荡荡豁开一个大洞,任由彻骨凉风穿梭。
    最后一次,他总算赶在山匪前救下了她。不等他欣喜抱住她,她拿起簪子毫不犹豫地扎进脖间。
    猩红鲜血从她纤细脖颈喷涌而出,他捂着她的伤口,双眼都气到发红:“你做什么?”
    她倒在他怀中,气息奄奄:“我不要与你回去。”
    “为什么?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爱你?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朕唯一所求,不过是回到过去……”他垂眸,嗓音沉哑而艰涩:“你像过去一般爱着朕。”
    “你觉得,你这是爱么?”她嫣红嘴角还是那清冷又轻蔑的弧度:“你对我所做,与那些山匪有何异?”
    她再一次在他怀中咽了气。
    他从噩梦中惊醒:“阿妩!”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帘外传来刘进忠尖细惊喜的声音。
    裴青玄坐在榻间,只觉头重脚轻,浑身剧痛,尤其是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裂开,就连基本的呼吸都牵连五脏六腑般刺痛。静坐许久,他才从那场冗长噩梦带来的惊悚间清醒,然而现实比噩梦更叫人痛苦——她是真的死了。
    他的阿妩,就这般荒唐地死在他乡,再也寻不回。
    较之第一回 听到她死讯时的震痛,这一回愈发深刻强烈,关于她死讯的每个细节似有人拿刻刀一点点凿进骨血,只要一想,幽冷寒意就从骨缝里渗出,涌遍浑身每一处。
    他从未想过失去她的日子,哪怕在北庭得知她另嫁他人,他虽痛苦,却知迟早有一日会将她夺回来。
    可现在,她没了。
    心下那处空落落的破洞又灌入寒风,冷得叫人颤抖,当年被埋在北庭风雪里都未曾这样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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