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寒风里,斗拱层叠的麟德殿灯火通明,香暖怡人。
    一干官眷依次列席,李妩刚跟在赵氏身后落座,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有感慨、有嘲讽……
    毕竟在七月份那场血流成河的可怕宫变之前,长安众人都没想过,被废掉的太子竟能打败风头正盛的丽妃与五皇子,一跃成为这天下之主。
    赵氏没想过,楚明诚没想过,甚至搬去兴庆宫的太上皇和许太后都没想过。
    一切是这样的突然。
    就如从前那些羡慕李妩能另攀高枝,嫁得良婿的夫人娘子们,如今再看李妩,只觉得她是有眼无珠,若是三年前坚持为太子守身,没准现下就高坐上首,成为一国之母了。
    李妩也知道旁人是如何想她,她却丝毫不往心里去。
    错过就是错过,她与裴青玄注定有缘无分。
    如今她既嫁给楚明诚,夫婿待她体贴小意,她已是心满意足,何必再去想那些虚妄之物。
    这般想着,她低垂眉眼,只静静盯着桌案精美的杯碟养神。
    不多时,朝臣们也依次入宴。
    楚明诚今日一袭青色官袍,头戴玉冠,衬得整个人如松竹般越发俊秀。一见到席上的李妩,他面上就染了笑:“阿妩。”
    李妩看着身侧落座的楚明诚,也笑得温柔,给他倒了杯茶水:“外头风凉,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明诚接过:“还是阿妩知道心疼我。”
    一侧的赵氏看着自家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心头冷哼,瞧瞧,倒杯茶水而已,就给他美的,她如何就生出这样不争气的儿郎!
    楚国公见赵氏板起的脸,拧眉道:“你总往他们那边看作甚,皇家筵席,可莫要丢丑!”
    赵氏扭脸看着楚国公那张古板严肃老脸,心态愈发失衡,嘴上应着“我心里有数”,心下却想,这老头子要是有诚儿半分的温柔,她与他的夫妻情谊何至如今这般相敬如“冰”。
    这边赵氏心思百转千回,上座的许太后瞧见李妩小俩口柔情蜜意的模样,也不禁与身后嬷嬷感叹:“阿妩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小姑娘……可惜了,到底与阿玄缘分浅了。”
    嬷嬷也见证过李妩与皇帝青梅竹马的那些年,心下也万般唏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李小娘子觅得良婿是好事,相信再过不久,咱们陛下也能觅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
    提到此事,许太后眼角皱纹都深了几分。
    皇帝登基已有小半年,按照祖制,早该大选秀女。可他一直以政务繁忙为由,迟迟不肯选秀……
    “玉芝,你说阿玄他…他会不会还放不下?”许太后目露忧色:“在北庭吃过三年苦,他性情虽变冷了些,但我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重情的。”
    “主子可别这样想。”嬷嬷睁大了眼,忙道:“李小娘子都嫁给楚世子三年了,陛下就算再放不下,也得放下了。”
    这话叫许太后心底忧虑稍平,她点点头:“说的也是。”
    又看了眼下首那对恩爱小夫妻:“明日我再与皇帝说说,他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挑些人进后宫。”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传来内侍长长的唱喏声:“圣上驾到——”
    霎时间,殿内众人纷纷起身,整理衣冠,躬身垂首,齐声高呼:“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的山呼声在明亮轩丽的大殿之内响起,尾音绕梁。
    位置居中偏上的李妩深深低着头,明明自我开解了一路,然而真到这一刻,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紧张,只恨自己不会道家典籍里的隐身遁地术,不然她真想寻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胡思乱想间,静谧的大殿内响起一阵橐橐靴声。
    她眉眼愈低,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步步,一声声,紧扣着她的心弦似的。
    忽然,一道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第3章
    金殿内静可闻针,那道视线如阴暗蝮蛇般游走,从李妩盘着妇人发髻的头顶缓缓游移,落到她的颊侧、耳垂,直至衣领后那截白腻的颈子……
    所到之处,如烈火烧灼,又如冰渊阴冷,直叫她头皮发麻,胸口窒闷。
    她紧捏手指,克制自己心间翻滚的诸般情绪。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李妩才长舒一口气,余光悄抬,只瞥见一抹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袍摆。
    那人的脚步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李妩的又一次错觉。
    “诸位平身。”
    帝王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嗓音于高台之上响起,殿内众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躬身谢恩:“多谢陛下。”
    “阿妩。”
    楚明诚的呼唤在身侧响起,李妩怔怔回神,就见他牵着她的袖子,轻声提醒:“快坐下吧。”
    李妩见旁人也都入座,也敛了神色,重新坐下。
    只方才那种被打量的窒息感仍叫她有些恍惚,目光讷讷地盯着案上盛着晶莹瓜果的莲纹青花瓷碟,不声不响。
    “阿妩,怎么了?”楚明诚盯着她陡然白了几分的脸色,悄悄于桌案之下,牵住她的手。
    这一牵,他眉头拧起,愈发担忧:“手怎的这样冰?”
    如同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才攀上一根援木,楚明诚掌心的暖意叫李妩心绪稍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朝他挤出一抹轻松笑意:“无事,大概是肚里没食,坐久了骤然起身,有些头晕目眩,歇息一会儿就好。”
    楚明诚看着她:“真的?”
    “真的。”李妩看他一眼:“我骗你作甚?”
    楚明诚捏着她冰凉的手指,身子朝她靠近:“我还当阿妩是见着了陛下才这样……”
    男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委屈与酸意。
    李妩既好笑,又无奈:“胡说些什么。”
    大抵楚明诚在暗处爱慕她多年,将她看得如雪山月光般圣洁,待她从来是小心谨慎,唯恐唐突了她。
    刚成婚那阵,他每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去牵她的手,生怕她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
    后来随着日子推移,这份患得患失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随着裴青玄回到长安,这份患得患失又席卷而来。
    尤其是裴青玄登上帝位后,楚明诚明显自卑起来——
    他觉得他配不上李妩,从前就这般觉得,现下愈发觉得。
    他容貌算得上仪表堂堂,然而文韬一般,武略也一般,寒窗苦读十余载,上届科举只拿了个三甲第五,唯一出众之处莫过于投了个好胎,成了楚国公府的独子,祖上荫蔽足够让他高枕无忧。
    只是在长安这种显贵云集之地,他这样身世的郎君,也没多少稀奇,毕竟上头还有一大堆裴姓的皇室宗亲。
    若不是三年前李家失了势,他不顾家人反对伸出援手,那名满长安的李家小娘子怎是他配肖想的人物?
    天知道,那一年她问他,想不想娶她时,他只觉天上掉下好大一块馅饼,直将他砸的晕头转向,夜里做梦都笑醒。
    可现在,裴青玄回来了,还成了江山之主。
    楚明诚愈发觉得李妩嫁给自己,实在委屈。
    他心下正酸涩,一根纤细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一抬眼,便见李妩美眸含着盈盈笑意:“我已嫁于你三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现下我心里只有你,再容得下旁人。”
    轻轻柔柔的话语叫楚明诚的心霎时软成一滩水,他深深望着李妩,嗓音微哽:“阿妩,你真好。”
    李妩嗔笑,将手从他掌心抽回:“好了,宫宴之上收敛些。”
    楚明诚被哄好了,自是一切都听她。
    绿釉狻猊香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升起,高居上位的帝王冷眼将小夫妻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搭在龙椅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直到太监总管刘进忠小心询问着是否传膳,那只紧握龙头的手才松开。
    刘进忠眼见着帝王眉眼间的那份冷戾也春风化雪般,转瞬消散,而后换做一贯的温润浅笑:“时辰的确不早了,传膳罢。”
    刘进忠应诺,抬手三击掌。
    清脆击掌声一道道传下去,不多时,端着珍馐美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依序摆菜。
    除夕夜宴的菜色极为丰盛,便是宴席上提供的各色酒水浆饮都有五十多种。楚明诚要了梅花酒,李妩也不再另点,与他共饮一壶。
    正式开宴前,皇帝举杯说了一番祝祷,众臣也齐齐举杯,高声呼道:“祝陛下万寿无疆,祝太后千秋圣寿,祝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毕,君臣饮尽杯中酒水。
    “诸位都入座罢。”
    皇帝略一抬手,年轻的面庞神情怡然:“此番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除夕,诸位爱卿不必拘谨,务必尽兴宴饮,共迎新岁。”
    殿内众人纷纷称是。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教坊舞乐彩裙飘扬,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才算有些新年宴饮的热闹。
    除却最开始那匆匆一瞥,之后李妩便再不敢抬头,只认认真真吃着碗碟中的食物,仿佛这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事。
    而楚明诚见她爱吃,也一心伺候她,替她夹菜、挑鱼刺。
    这本是琴瑟和鸣一幕,可落在赵氏眼里只觉刺目,从来都是女子伺候夫君,这个狐狸精倒好,竟叫世子给她做些下人的活计!
    忍了又忍,赵氏终是忍不住,以帕掩唇低低道:“李氏,你别只顾着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公府饿着你了。”
    李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再看楚明诚皱眉要辩解的模样,连忙按住夫君的手,转眸朝赵氏轻笑:“母亲说的是,那我慢些吃。”
    说着,她低下头,将原本够吃一口的食物细细分成好几块,而后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赵氏险些气得后仰。
    不过在皇家宴上,她不好摆脸呵斥,只得生硬扭过脸,权当旁桌没坐这么个人。
    楚国公眼见老妻又吃瘪,只觉无趣:“叫你少管闲事。”
    赵氏反驳:“我哪是管闲事?”
    楚国公道:“国公府那么大不够你管,现下还管儿媳妇吃饭快慢?诚儿给他媳妇挑刺,你也给他媳妇挑刺。”
    赵氏一时语塞,脸上涨地泛红:“我…我…我这是……”
    还不等她寻出个借口,身后忽的起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哎呀。”
    随之是一阵碗筷碰撞的清脆叮响。
    赵氏忙回头,触及李妩那件湖色上袄染上一片浓郁酱色时,不由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李妩拧眉不语,只拿帕子擦着衣衫,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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