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估计不会太平,她不宜有孕,两人心里都知道,也算是达成了共识,前夜那回见他临界忍不住时,她也主动去推开他提醒。
    赵炎说得真诚,裴安却没买他的账,平静地道,“今日养一日伤,明日一早我会让人送你回去,以你的本事,去陛下面前哭几声,王爷不会要你的命。”
    “裴兄,留一口气有什么用,我还是会挨打,不过只是换了个死法,慢慢被折磨死罢了,看在咱们当年一同掏过鸟窝的份上,裴兄你就带上我吧......”
    —
    芸娘没想到赵炎身在王府也会如此凄惨,被他纠缠了一路,马车到了客栈,耳根子才总算清净了下来。
    公主已经走了,没必要再住在客栈,芸娘跟着裴安上楼收拾东西,刚走出房门,便见到了从楼下上来的邢风。
    一身素衣站在了长廊尽头,面容比起之前精神了许多,全然不顾一旁的裴安,目光只紧紧地看向芸娘,低声道,“可否说几句话。”
    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辞别一番当是应该,芸娘看向裴安,还未开口,裴安的脸先转向了一边,“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芸娘:......
    当着面说也挺好。
    之前邢风避着芸娘,是因为自己是戴罪之身,不想给她添麻烦,此时既已恢复清誉,便不再顾及,男人骨子里的那点争强好胜,无论是谁都有,就算当初是自己主动拱手相让,此时要让他对裴安有半点感激和好感,他做不到。
    他要听就听吧。
    邢风权当他不存在,目光看向芸娘,温声道,“打算去哪儿。”
    芸娘知道哪些不该说,哪些该说,应道,“跟郎君一同南下。”
    一声郎君,血淋淋地割在他心口,他能为了她的安危,狠心地同她退婚,心里对她的爱,又怎会少。
    那日她走后,他一人淋在雨中,回想着他们那些年的一幕幕,心口犹如一把刀子在绞着,痛得没了知觉。
    他看着她长大,从婴孩到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以为终于能将她娶回来,同他面对面地讲述天下的新奇事物,从此相伴一生,可没想到,却被外人作梗,将他们拆散。单凭这一点,他永远也无法原谅明阳,即便她被送去了北国和亲,只要当他看到芸娘站在裴安身边,他对明阳的恨,便只会越来越浓。
    心口太疼,邢风的眼眸慢慢地渡了一层红,唇角却弯了起来,冲着她温和一笑,道,“挺好,若是有机会上果州也好,去给你外祖父上一回坟,了了你这些年的心愿。”
    芸娘不知道他和明阳之间到底是什么纠葛,可此时瞧他这样,心头也有些不好受。
    要说没在意过,也就是她拿来骗那小心眼的。
    两人一道长大,她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邢风,两个多月前,她心里确实也将他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夫君,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但造化弄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娶她,她也有替自己未来打算的权力。
    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在那日他将玉佩还给自己时,她就知道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虽彼此认识了十六年,但人这一辈子,还有好几个十六年,他们还会遇到很多不同的人,她如今有了裴安,他也会遇到他陪着他一道走下去的人,等到时光过去,再回头来看,他们彼此也只不过是童年里的一道回忆。
    比起局势、命运、缘分,感情实在是太渺小。
    感情能培养,但命运不好掌控。
    她信命。
    他们都应该往前看,芸娘没再纠结他们之前的过去,那些曾经有过的她也无法抹去,抬头看向他,大大方方地同他一笑,“嗯,邢哥哥以后也要好好生活。”
    即便忘不了,也该放下了。
    裴安转过去的一张脸,眼皮子猛然一跳。
    行,她挺能。
    此时恐怕底下那院子里的一片草,都没他绿。
    芸娘心中却是一片坦荡,她从记事起,就叫邢风为邢哥哥,倒是后来长大,知道了婚约的意义后,她才改了口叫他邢公子,此时她一声邢哥哥也是暗示邢风,他们之间已没了男女之情,乂氼之情更不可。
    两人退婚以来,头一次这般正视着彼此,邢风却未从她的那道笑容里,体会到半点高兴。
    她本该是他的......
    裴安忍不了了,没等邢风再酝酿出撬墙角的戏码,转过头,目光凉凉地落在他脸上,“说完了吗,邢大人既已官复原职,还是早早上路,回临安替陛下分忧。”
    说完裴安抓住了芸娘的手腕,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顿脚,芸娘没稳住脚一头撞在他身上。
    裴安将她往身上一拉,也没去看她,盯着邢风的背影,道,“邢大人下回见到我夫人,还请收回你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本官知道她好看,不用你告诉我。”
    没管邢风此时是什么心情,裴安拉着芸娘下了楼梯,走到马车前,手突然一松,一言不发,自己先钻了进去。
    芸娘:......
    芸娘踩着板凳上去,撩起帘子时,裴安已经捧着一本书,脸转过了半边,看也没看她一眼。
    就这样,还敢说自己气量大。
    今儿既然她能当着他的面,同邢风坦坦荡荡地叙旧,芸娘便已经想到了后果。
    两人同乘了三日的马车,芸娘第一次主动靠过去,挨着他轻声道,“郎君,我待会儿打算去买些书,郎君有什么提议没。”
    裴安手中书页快速一翻,声音听不出情绪,“随你高兴。”
    “哦。”芸娘看了一下他脸色,“那我就看着买吧。”又问他,“郎君,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正风院。”
    “郎君之前呆过的地方吗。”
    “嗯。”
    “适才我听童义说,郎君在建康的两年,百姓的日子过得挺好,郎君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裴安抬起头,芸娘立马弯唇,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裴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直接戳破了她这一套拍人马屁的把戏,“别搜肠刮肚了,满口虚言,无一句实话,说了我也不会再信,省点口舌。”
    他算是看出来了,要想从她嘴里,套出她对邢风的感情,不容易。
    新婚夜一出柠檬水,让他瞎忙了一番,事后两人又吵了一架,她冲他蹬鼻子上脸,比他还厉害,再次避了过去。
    她跟邢风还能如何,莫不成她还敢红杏出墙?他还真是闲得慌,管上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情史了。
    芸娘:......
    两人继上次之后,一直都相处融洽,甚至称得上是琴瑟和鸣,尤其是前儿两人在各自清醒的状态下,疯狂了那么一把之后,身子慢慢地熟了起来。
    身子一熟,里子明显也没了之前那般见外了,芸娘被他讽刺了一通,也没气,知道他心眼有多大,上前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脸,壮着胆柔声问他,“郎君,你介意了?”他不是心胸宽广吗。
    裴安觉得跟前这小娘子,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完全不长眼色。
    是个男人,能不介意自己的媳妇儿当着自己的面,叫昔日旧情人一声哥哥。
    邢哥哥,多亲密。
    芸娘被他这番定眼瞧着不放,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一时失了神,原本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她一片坦荡完全不虚,此时却鬼使神差地道,“郎君,在遇上你之前,我只认识他一人,今日一别,日后恐再难相见,不过是同他临行辞别,当真没什么......”
    “对,没什么。”裴安也冲她一展唇,笑得风华霁月,“一句哥哥而已,如此说来,萧娘子倒也曾这般唤过我,我也从未介意过。”
    芸娘:......
    第44章
    裴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有失冷静的话,但见她脸上神色明显凝注,心头莫名冒出了一股快意。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那股快意从何而来,又见对面那双失了魂的眼珠子悠然一转,似乎终于醒过神来,悟然点了下头,“哦。”
    之后她轻松地转过目光,脸色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几分得到了理解的轻松之态。
    裴安眉心不受控制的一跳,从她那一声“哦”之中,迟迟没反应过来。
    她什么意思?
    本也无心,如今看到她这副态度,心头的气血突然翻滚了起来,额角两边突突直跳。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情绪失控是什么时候了,试问他情绪一向很稳,每回与朝中臣子对峙,失去理智的人,永远都是对方。
    可如今他看着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竟然有了火冒三丈的趋势。
    往日他怎么没看出来,她还有这等气人的本事。
    对于自己的‘本事’,芸娘完全不知情,不过确实是松了一口气,本担心他真会介意,听他自爆出了萧娘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瞬间放了心。
    横竖不过一句称呼而已,既然萧娘子有唤过他哥哥,那就更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且“哥哥”“妹妹”那是兄妹,又不能结亲。
    芸娘适才被他那道笑容里的风采,勾迷了眼睛,心口还在跳着,转过头去不敢再去看他,完全没留意到,身旁的人已经被气得不想说话。
    耳边一阵沉默。
    芸娘拉开了旁边的车帘,放了一点风进来,待心口的砰砰声缓下来,才回头,看到的便是一堵脊梁。
    芸娘偏头探过去看了一眼,没打扰他继续看书。
    马车到了正风院,车刚停稳,裴安合上书,身体是转过来了,目光却没在她脸上,“童义会带你去后院,你要上哪儿交代一声便是,我还有事要忙。”
    芸娘点头,体贴地道,“好的,郎君去忙吧。”
    裴安:.....
    裴安抬眸,看着她一脸善解人意的温柔笑意,一股无力感顿时袭上脑子,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能被一个小娘子气到这份上,简直是笑话。
    裴安起身,拂起车帘,跳下了马车。
    “带她到后院安顿。”吩咐完童义,裴安头也不回地跨进了正风院大门。
    童义一愣,这两天都是一口一个夫人,怎么又成了‘她’了。
    —
    芸娘没什么事,不急不慢地跟着童义进了正风院,心中好奇裴安之前在这儿都是怎么生活的,走一路问一路。
    童义一一解释给她说听。
    经过前院长廊,芸娘看到了一个院子里,撑着几排架起来的竹竿儿,晒被子的又不像太高绑得也密实,转头问童义,“这是用来作甚的。”
    童义神色一闪,欲言又止,“夫人,这个就莫要问了,奴才怕夫人夜里睡不着。”
    芸娘不解,“几个竿子,有什么睡不着的,还能是什么要人命的机关不成?”
    童义见她执意要问,也没再瞒着,“机关倒不是,不过是用来晒人皮的。”
    果然,芸娘的脸色瞬间变了,大白天的艳阳高照在头上,身上却起了一层寒栗。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干这等剥人皮的活儿,完全不衬。
    童义见她吓着了,解释道,“夫人不用怕,被剥皮的这些人,都是手上瘫了好几条人命的土匪贼人,生平伤天害理,死后拿这儿来晾干,一为杀鸡儆猴,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尽早打退弹鼓,二来,也是让主子在内部树立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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