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吃过早饭后,芝华在院子里和兜兜扔飞盘。碎金子般的光落在身上,飞盘划破空气,没被兜兜接住,跌落到齐整的草坪上。它警惕地停下,歪着头听了数秒,尾巴欢快地摇起来。
    下一秒,裕生推开院门,提着一只皮质化妆包进来。
    “梁小姐,这是按照你的清单买的。”裕生递给她,叮嘱一句,“可能有点重。”
    芝华怪不好意思,无意之中让裕生成了打杂跑腿的小工,本能客套一句:“辛苦你了,喝杯水坐会儿吧。”
    两人都愣了一下,芝华醒悟这不是她的房子,她只是心理太放松,得意忘形地当作自己的地盘。但裕生反应快,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我先走了。”
    没有人会傻得去做程濡洱的电灯泡。
    外面响着引擎声,退潮般远去。她提着包往回走,瓶瓶罐罐叮当乱撞,像捧了一堆喜庆的铃铛。
    程濡洱正在煮茶,还算满意地夸:“裕生办事挺快。”
    房子里只备了洗浴用品,程濡洱自以为准备妥当,不知道女士们要用的除了洁面,还有卸妆、保湿等等,彩妆部分更闻所未闻。芝华日常里习惯素颜,但中午要赴约,连根起码的口红都没有。程濡洱拿出手机递给她,让她在对话框里列单子,发给裕生去处理。
    “这里以前是不是不住人?”芝华忍不住问。
    “这是我新买的房子。”程濡洱很坦荡,“因为离你比较近。”
    他坐在边上看芝华化妆,就那么一张巴掌大的脸,涂着层层颜色,脸颊因为他说的话而发红,但被粉底盖住,雾蒙蒙地看不真切。
    等她化好妆,已经日上叁竿,程濡洱提出要和她一起去饭局。芝华诧异地看他,意外他怎么会如此有空闲。
    “事情都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我是个没志向的甩手掌柜。”他耸耸肩笑,故意补了一句,“放心,没那么容易破产。”
    程濡洱从小被当成顶级企业家培养,最会算的就是利益这笔账。但人生太短,和芝华在一起的每一秒,他都无法计算出确切价值。
    又回到上次的包厢,芝华对这里印象不太好,想到包厢里逼她唱曲的人,花丛里埋伏的人,一张张脸鬼魅地涌上来,车停到门口,便看她眉头紧锁。
    “不想去就别勉强,不是什么重要的饭局。”程濡洱捏了捏她的手,浑不在意地往里看一眼。
    “没事的,我不喜欢失约。”
    芝华说得无意,落到程濡洱这里,却尤其扎耳。
    “是吗,我也不喜欢失约。”他不动声色,掩下心底波澜。
    推开包厢木门,里面蜚蜚人声,一团花花绿绿的人影挤视野,座位差不多被填满,黎太太身旁的椅子突兀地空着。
    桌上点了熏香,装在一盏小巧的黄铜色香炉里,手掌大点儿,幽幽朝外吐烟,一缕缕往上游动。
    “老四也来了?”黎太太立马站起,眉眼挤出笑,招呼服务生添椅子。
    白烟被撞散,室内声音乱起来,杯盏磕着桌面晃,笨重的红木椅从墙角挪到人前,擦着地面吱吱作响。
    “梁小姐,你坐我旁边。”黎太太穿过满屋子人,挽住芝华的胳膊,亲热得令芝华不知所措。
    她被带着往里走,桌椅挪动声渐止,其他人都找回了自己的座位,闭口藏舌瞧她和程濡洱。
    等到黎太太开口夸,“梁小姐,哎呀,你的皮肤好像变得更好了。”
    其他人的声音参差不齐跟上来,“对啊,皮肤真好啊,随便弄弄都好看。”
    芝华刚扶着椅子坐下,被夸得云里雾里,看见旁边程濡洱似笑非笑,捏着水绿色瓷杯,眼底藏着一片冷。她幡然醒悟,原来都是冲着程濡洱的面子。
    “梁小姐这身衣服也好看。”应太太的声音传来,“这是秋季新款吧,我妹妹也定了,说要半个月才能拿到货呢。”
    话头很快被别人接上,“梁小姐是明星,穿着效果好,品牌方当然赶新鲜的送,咱们普通消费者哪能比。”
    芝华听不惯恭维话,百爪挠心的痒,更学不会怎样与恭维话打太极,捧着茶小口喝。
    “何止啊,梁小姐有戏曲功底,身段比那些女明星好多了。”应太太还在夸。
    上次也是这么聊到芝华的出身,闲谈变成起哄,芝华被赶鸭子上架,扯着吃了甜点的嗓子,干瘪地唱着牡丹亭。
    “那天梁小姐随便唱了几句,真是好听,我回去还自己学了唱。”应太太捂嘴笑,肩膀跟着抖,手腕上挂的金镯子来回颤。
    芝华听得郁气,不美好的记忆压回来,倔着装聋作哑,不肯抬头答一句。
    “你唱几句听听看。”不休止的女人声里,横插进一道男声。
    笑声被顷刻浇灭,煮茶的水正沸腾,咕噜噜闷在壶里炸响。黎太太不得不再次出面打圆场,冲着程濡洱说话,手却搭在芝华的小臂上,“老四你可饶了应太太吧,她哪会唱。”
    “不是说学了几句吗?”程濡洱浑不在乎,仍是言谈自若,“唱吧。”
    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逼迫。
    煮沸的水啪嗒一声跳闸,最后这点动静也熄了,室内静得可怖。黎太太不再说话,她早知道程濡洱是最难相处的,通过黎牧结识这么些年,还是摸不清他阴沉的脾气。
    应太太被逼得脸色发白,难堪地咬牙去唱,声音从嗓子眼挤出,模仿戏曲唱腔却找不到发声位置,又尖又哑地念了两句词。
    “不怎么好听。”
    程濡洱状似遗憾地摇头,不紧不慢站起来,两根手指的指节轻叩桌面,把发懵的芝华震醒。
    “走吧,没意思。”他推门而去。
    持续了两叁年的茶话会,被他叁两言搅得杯盘狼藉。芝华跟在他后面走,离包厢远得听不到声音了,迟迟笑出来。
    “笑什么?”四下无人的走廊,程濡洱回身牵她的手。
    “比我上回踢椅子解气。”芝华笑得张开嘴,眼里亮晶晶。
    连她自己都不准备做什么了,尽管生气,但只想着事情已经过去。程濡洱非帮她记着,要对方原样做一遍,才算真的过去了。
    内心刚感慨一句“真好”,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又片刻失神。他是矜贵的富豪老板,处理无用的人际关系,如同修剪草坪的杂草,眼皮也不眨。可她呢?
    母亲的电话打进来,像隔空给她警告。他们握着的手松开,停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听芝华接电话。
    “现在回来。”母亲口吻严肃。
    28年人生里,芝华很少听到母亲用这样的语气。上一次母亲这么说时,发现了父亲出轨,也是闷着声音喊芝华回来,然后关着家门,不敢对父亲发脾气,扯着嗓子一哭二闹叁上吊。
    芝华脑袋里嗡的一声,愣愣答了句“好”,电话就被母亲挂断。她拼命地想,这次会因为什么,是严丁青出轨瞒不住了,还是她那颗关不住的心,终于被发现。
    前一天夜里才降温,今天的太阳却又晒得很。芝华烤着正午的日光,手脚一阵阵冒寒气,自己叫了车回家。
    上车前,她扭头对程濡洱说:“你晚上也要和家人一起过节吧?”
    没想到程濡洱默然一秒,笑着说:“我不过中秋节。”
    芝华惊讶地蹙眉,车已经来了,只够她匆匆忙忙留下一句“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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