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相欠,才不会心存挂念。
    他想,两不相欠就两不相欠罢,不过一屠户女,有什么好?
    起身踱步往房间走,路过檐下时,飞雪落在眉心,融化后的凉意浸骨,心底最后那一丝傲气也叫凉意侵蚀了去。
    推门的手轻按在木门处,却迟迟没能推开,垂首沉沉闭上眼,掩去这一刻的狼狈。
    她怎么能不好呢?
    她就是哪儿都好啊。
    -
    庭院深深,积雪落满竹枝。
    赵询踩着一地落雪快步走过庭院,进了暖阁,一室烛火通明,圆弧形的雕花镂空月亮门后,摆着一对鎏金狻猊博山炉,镂空的炉顶正徐徐往上漂浮着青烟。
    再往里的软榻前,垂下半截金纱帘,看不清榻上男子是何样貌,不过垂落至榻下的衣摆,织金绣锦,华丽非常。
    赵询不敢多看,垂首恭敬道:“主子,依您吩咐,魏宣强行征粮的事已大肆宣扬到了京中,如今所有仕子都在声讨魏党,李太傅也在朝堂上公然对魏严发难。”
    榻上置了一方矮几,摆着茶盏,男子抬手拿起一盏,指节修长却苍白得过分,瘦得好似几根枯骨,他笑了声,“做得不错。”
    又问:“武安侯那边如何了?”
    赵询想到上次和谢征的会面,额角出了一层细汗,硬着头皮道:“武安侯让属下将魏宣跨境征粮之事告知贺敬元,想来是欲让贺敬元阻止魏宣征粮。”
    纱帘后的人低笑了声,不知是在讥嘲还是当真觉着好笑:“魏严那等乱臣贼子,竟教养出了个怜民生疾苦的外甥?”
    他浅抿一口后搁下手中茶盏,“倒也不怪魏严如此忌惮他,他借着买粮,便探清了你手在泰、蓟两州的十余处接头点,交货时故意给贺敬元留了线索,也算是回敬武安侯的一份大礼了。毕竟……蓟州府若是没能继续闹出征粮的丑闻,咱们在京城搭起的戏台子就没人唱了。”
    赵询有些担忧:“若是让武安侯发现是咱们给贺敬元留了尾巴……”
    纱帘后的人不以为意:“怕什么,又不是我等拿刀逼着魏宣征粮的,能让魏党一再失民心,又能看魏严手中昔日的两把刀同台唱戏,何乐不为?况且,我这也算是帮了武安侯一把,百姓对魏党的仇怨越重,他后边再站出来夺回西北,不就越得民心么?”
    赵询赞道:“主上圣明。”
    随即又斟酌开口:“武安侯欲和主上面谈,您意下如何?”
    谢征当日狂傲说的那些话,他是半句不敢说与眼前人听的。
    纱帘后的男子沉吟片刻,道:“还不是时候,让他和魏严鹬蚌相争去吧,最好是斗得两败俱伤。”
    赵询听出他对谢征只有利用之意,迟疑道:“武安侯毕竟是谢将军遗孤……”
    男子眸色骤冷:“魏严亲手养大的狼崽子,可不会是什么纯善之辈,兵权放在别人手中,也不如握在自己手中稳妥。”
    天寒地冻的,赵询后背的冷汗却一茬儿一茬儿地冒了出来,他躬身道:“属下明白了。”
    -
    这一宿灯火同样久久未熄的,还有贺府。
    贺府门外围着数十名魏宣手底下的军士,府上人轻易不得外出。
    就连角门和院墙都有军士来回巡逻。
    夜幕中,暗箭如急雨嗖嗖射向府门前的那些将士,府门前的兵卒瞬间乱了阵脚,仓惶往有遮蔽物处躲:“有敌袭!”
    “快快禀报与将军!”
    “杀——”
    一队手持刀戟的蓟州府兵自夜色中杀了出来,打了惊魂未定的魏府军士一个措施不及,很快便占了上风。
    蓟州府兵里带头的人正是郑文常,他高举手中横刀:“随我进去解救大人!”
    他乃贺敬元手下重将,对贺府的地形很是熟悉,很快就带着人找到了书房。
    贺敬元坐于书案后,案前铺着一卷竹简,似在秉烛夜读,瞧见提刀闯入贺府的郑文常一众人,脸色微变:“尔等怎来了?”
    郑文常单膝跪下,抱拳道,“卑职带人前来助大人脱困,魏宣此举实乃欺人太甚!大人不妨修书一封递往京城告与丞相,且看他魏宣还能跋扈到几时!”
    贺敬元听他说了来意,拧紧眉心,长叹一声:“糊涂啊!”
    郑文常面露不解:“大人此话是何意?”
    贺敬元却不再多言,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一番后,吩咐下去:“带着你的人先行离开。”
    郑文常愕然道:“那大人您呢?”
    贺敬元道:“魏宣不敢奈我何,我如此行事,自有我的缘由,尔等回去待命即可。”
    郑文常和其余几个武将面面相觑,但本着对贺敬元的敬重和服从,还是抱拳道:“卑职领命。”
    他们要离去时,贺敬元犹豫片刻,终是添了句:“若见魏宣手底下的军士征粮时欺压无辜百姓,阻挠一二,莫要闹出人命。”
    几个武将闻言,心中虽疑惑,但仍只是抱拳领命。
    唯有最后离开的郑文常,在出门前不解追问了句:“大人为何要惧那魏宣?”
    贺敬元负手望着书案上方那块“明德惟馨”的文匾,叹息一声:“非是惧他,莫要多问,按我说的做便是。”
    郑文常只得揣着满腹疑惑抱拳退下了。
    贺敬元却望着那块文匾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他满身罪孽无妨,大胤百姓将来会不会在战火里夹缝求生才是最重要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掌权者的纷争,最终苦的只是底层百姓。
    被那姓赵的商人买走的二十万石粮,若当真是在那人手上,经此一试,便也能知晓他是随了魏严的心狠手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是尚念着天下黎民百姓的。
    若是后者,关于十六年前锦州一战,他所知晓的,在那人回来后,或许也是时候告诉他了。
    若是前者,他便带着那秘密一起进棺材。
    只有仇恨,而对天下苍生无一丝怜悯,知道一切后无非只会掀起更多的战火,万民苦矣。
    第44章
    第二日,樊长玉和往常一样早起杀猪。
    年后这两天镇上的人大多都在走亲戚,几乎顿顿都有肉吃,肚子里油水多了对肉便没什么念想,因此铺子里的鲜猪肉卖得不是很好,卤肉生意倒是红火,家家户户都愿意买现成的卤肉拿回家待客,当做硬菜摆在席间也有面子。
    从前樊长玉铺子能卖两猪头的鲜肉,这两天便只杀一头猪卖鲜肉。
    至于要供给溢香楼的卤肉,都是她从别处买进的肉,那条卖猪肉的街,猪头和猪脚几乎全叫樊长玉包了。
    她跟那些屠户不再单是竞争对手,还成了对方的大客源,整条街的屠户们为了跟她做成这笔长久买卖,平日里见到她无一不笑呵呵的,打招呼都比从前热切了几分。
    她在铺子里若遇上个什么难处,只要一开腔,一群人也上赶着来给她帮忙。
    樊长玉突然就有点理解为什么宋砚考上举人后,镇上一些人为了讨好宋家,不留余力地踩上她一脚了。
    的确是言正说的那样,她一无所有的时候,性子再好,旁人也能挑出她的不好来。
    而她只稍微跟有钱有势沾上了那么一点边,收获到的善意就能是从前的好几倍。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樊长玉如今又要给溢香楼和胖掌柜那里送肉,又要看着自家的猪肉铺子,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要找个帮手短时间内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用早饭时,她便看着谢征欲言欲止。
    谢征昨夜睡得不好,眼下的青黑更重了些,发现樊长玉频频投来的目光后,放下粥碗问了句:“怎么了?”
    樊长玉这会儿才看清他那比之前黑了一个度的眼圈,不由有些傻眼,问:“你这是一宿没睡?”
    谢征垂下眼道:“没,昨晚房间里有老鼠的声音,找老鼠花了些时间。”
    的确有老鼠,不过被他一根竹签子掷出去就扎死了,扔给了海东青。
    樊长玉一听老鼠,想到自家火塘子上方还挂着的腊肉,顿时担忧上了,忙起身去看,没发现被老鼠偷吃的迹象,这才放心了。
    她道:“从前家里不会备这么多卤肉和腊肉,都是直接卖鲜肉,家里也没什么老鼠,是我疏忽,回头得抓只猫回来养着。”
    长宁已经吃完饭了,去鸡笼子里看海东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隼隼又不见了!”
    樊长玉也有些不解:“又飞走了?”
    姐妹二人齐齐看向谢征。
    半夜让海东青送信去了某人沉默了一息,说:“那东西野性难驯,可能还是没驯好。”
    长宁眼中的金豆子顿时一颗连着一颗往下掉。
    樊长玉无奈道:“乖,别哭了,开春给你养一窝小鸡好不好?”
    长宁还是哭:“不要小鸡,要隼隼!”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隼隼还会回来的!”
    她说完就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谢征。
    这次谢征没有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只说:“也许会回来。”
    长宁顿时瘪着嘴哭得更伤心了。
    樊长玉哄她:“我们去野外再抓一只好不好?”
    长宁摇头:“不要别的,只要隼隼。”
    樊长玉知道小孩倔强起来颇为考验人的耐性,她道:“矛隼已经飞走了,它本就是适合生存在野外的,阿姐也找不到它。我能做的,就是你还想要一只,我就去野外给你逮一只回来,但你不要,只一味地哭。宁娘,你告诉阿姐,阿姐能怎么办?”
    长宁委屈吸了吸鼻子,抬起胖手抱住樊长玉:“对不起阿姐,宁娘不是任性,宁娘就是舍不得隼隼。”
    樊长玉拍了拍小孩的后背。
    长宁把头埋在她肩膀处,瓮声瓮气道:“开春了养小。”
    樊长玉说好。
    长宁站直身体,红着眼眶道:“小鸡长大了,隼隼飞过看到就可以下来吃。”
    以为哄好了小孩的樊长玉:“……好。”
    不管怎样,小孩总算是没哭了。
    樊长玉再次回到桌旁坐下,心情复杂喝完自己剩下的半碗粥,想到自己肉铺里人手不够的事,还是挠了挠头问谢征:“你一会儿补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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