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又看了一眼门口,不太确定道:“您是溢香楼东家?”
    妇人放下手上的酱肘子,飞快地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沾到的肘子油,轻咳一声道:“你就是长玉了吧?随意坐。”
    这话一出口,樊长玉便知这就是溢香楼东家了,她心说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瞧着倒是挺和善的。
    她落座后道:“您认得我?”
    妇人笑着说:“听李师傅提起过你,你做的卤子是一绝。”
    许是听说过樊长玉去王记理论的事,她打量着樊长玉,露出一个笑来:“没见你之前,倒是不知你竟是这么个娇娇俏俏的漂亮姑娘。”
    樊长玉不知如何作答,只回了一个浅笑。
    那妇人笑眯眯的:“我姓俞,闺名浅浅,比你年长几岁,就占你个便宜叫你一声长玉妹妹了。想来你也知道,溢香楼跟王记的卤肉生意停了,你铺子里的卤肉,我也差人买来尝过,确实比王记的强些。你若是有意,我想跟你做这笔卤肉生意。”
    这天降之喜,放在从前樊长玉是求之不得的,想到如今家中的处境,她思量片刻,还是婉拒了:“多谢俞掌柜看中,但这笔生意我委实是接不了了。”
    俞浅浅“诶”了一声,问:“为何?”
    樊长玉如实道:“年后我就打算离开临水镇了。”
    俞浅浅直道可惜,又问:“那你可想好去哪儿了?”
    这个樊长玉确实还没想好,便只道:“还在同我夫婿商量。”
    俞浅浅葱白的指尖轻点着桌面,似有些惆怅地道:“你家的卤味没了,那这镇上就又少一美味了。”
    这话有些玩笑的意思在里边。
    樊长玉虽是第一次见这位女掌柜的,但觉着她很是亲切,想着自己若带着胞妹背井离乡,再回来也不知是何年月,便道:“俞掌柜若是喜欢吃那卤肉,我把卤料方子教与掌柜的,掌柜的让底下人做就是。”
    俞浅浅如今虽是酒楼掌柜了,但从前自己也是干庖厨的,知道一个方子有多金贵,忙说不可,她有些无奈地看了樊长玉一眼:“你这丫头,还真是实心眼,真要去了外乡,可得留个心眼儿,别几句话就把你自己都给卖了。”
    樊长玉能感觉到这位女掌柜的善意,笑着道:“不会,我愿意把方子给掌柜的,是觉着掌柜的瞧着面善。”
    俞浅浅被她逗笑了,想了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楼里快过年这几天生意是最忙的,包席都排满了,要的卤肉量确实也大,那些老饕一张嘴挑剔得很,最近一直说我楼里的卤肉味道不如从前了。王记那边做生意不厚道,先前背刺过我,如今又踩着溢香楼的名号跟其他酒楼合作上了,我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再去找王记的,要不你先帮我供给楼里年前的卤肉,年后我再想办法补上这个缺。”
    樊长玉沉思了片刻,想着去一个新地方还得置办房屋宅院什么的,少不得花银子的地方,卖了乡下的猪棚田地和城里的铺子,那点银子也不一定够,现在能再攒点银子自是最好的,便点头同意了。
    俞浅浅显然极为高兴:“你这也算帮我解了燃眉之急,溢香楼从前跟王记合作,定的是一年的单子,不论淡旺季,卤味都是按五十文一斤买进。过年这两日肉价贵,我便算你六十文一斤,溢香楼一天至少能卖十个卤猪头,你家中锅灶若是不方便,可以直接到酒楼后厨卤,工钱日结。”
    樊长玉自家已被官府查封,确实不方便,他点了头:“我在酒楼后厨现卤吧。”
    此时已临近下午,樊长玉去一趟肉市,带着溢香楼的小厮买了十个鲜猪头。
    她家从前就在那边开猪肉铺子的,那条街肉铺里的屠户基本上都认识她,见她买那般多猪头,不免问一句:“长玉铺子里明日又要卖卤肉了?”
    跟着她去买肉的溢香楼小厮是个极为机灵的,当即就道:“樊姑娘的卤肉现只在我们溢香楼卖了。”
    溢香楼在镇上可是个大招牌,就连王记爆出跟溢香楼的生意黄了后,在镇上口碑都大不如前了。
    不少熟人都恭喜樊长玉。
    她家的猪肉铺子不开了,旁的屠户铺子里生意才好了起来,樊长玉去跟他们买猪头,他们开的价钱都特地按便宜了算。
    市场上一个鲜猪头二十文一斤,重六七斤左右,樊长玉买只要十八文一斤。
    借用溢香楼后厨的卤料和锅灶,那定制的大锅一锅就能卤四五个猪头,两口锅就能把所有猪头卤完,而卤一整锅的卤料加起来本钱不过三十文。
    樊长玉粗略算了算,她卤好这两锅猪头肉,往少了算也能净赚二两五钱银子左右。
    一时间心里有点懵。
    她自己在铺子里卖时,每天起早摸黑忙活,卖肉时还得同买菜的大娘讨价还价废不少嘴皮子,一整天下来赚到的银子刨去工本费,也只有二两银子左右。
    现在只要抽出一两个时辰,去市场上选好猪头肉再来溢香楼卤上,就能赚到这笔银子,比从前轻松了不知多少倍。
    她想起那位女掌柜给自己开了六十文一斤的价,一时间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找到同在后厨吊汤的李厨子,“李师傅,您回头帮我跟掌柜的说一声,这卤肉也按五十文一斤给我算钱就是了。”
    李厨子皱着张老脸问:“怎了?”
    樊长玉不好意思挠挠头:“东家人好,但我觉着这钱给的太多了些,心里不踏实。”
    李厨子睨她一眼:“东家给你开了这个价,便是觉着你家的卤肉值这个价,有什么不踏实的?别看东家年轻,眼光老辣着呢,虽说这回遭了王记的黑手,但从前跟王记合作那会儿,也是稳赚不赔的,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樊长玉好奇问:“王记跟楼里的生意怎么回事?”
    李厨子提起王记嘴里就没一句好话:“那眼里只看得见钱的缺德老东西,东家先前在县城里打算再开一个酒楼,把溢香楼做大,跟王记定了十二个猪头以示吉利,王记那边答应得好好的,怎料开业当天,王记却迟迟没送猪头来。”
    “东家遣人去王记催,王记那边猪头都还没买回来呢!原订的猪头叫县城里另一家酒楼花高价买走了,还跟王记也定了好几年的卤肉生意。开业误了送猪头的吉时,这是犯了多大的忌讳?东家气得够呛,当天就停了楼里跟王记的所有生意。”
    樊长玉未料到溢香楼跟王记断了生意往来竟是有这层原由在里边,再想起王记少东家那副嘴脸,不免道:“王记也太不厚道了些。”
    李厨子冷哼:“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话风一转:“我听说王记还雇人去砸你店了?”
    樊长玉说:“他儿子找人砸的,不过我自个儿去讨回公道了。”
    李厨子突然看着她笑了起来:“怪不得东家说喜欢你这丫头,你这性子啊,有些地方跟东家还真是像。”
    樊长玉不太好意思,“东家是有本事的人,我哪能跟东家比。”
    李厨子却叹了口气:“东家也是苦过来的,她当年大着个肚子来到临安镇,举目无亲,境遇还不如你呢。”
    樊长玉往常听得最多的便是溢香楼掌柜如何厉害,这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她的过去,疑惑道:“东家的夫婿呢?”
    李厨子只是摇头:“听说是死了。”
    樊长玉不免唏嘘,李厨子又看了她一眼:“楼里这两天生意忙,东家手边事多如牛毛,那十文卤肉的差价,东家还没放在眼里,你也莫拿这事是去找东家了,东家是个爽快性子,忸怩做派反而会让东家觉着麻烦。”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樊长玉自然也打消了去寻俞浅浅的事。
    卤好肉出了溢香楼,天色已不早了。
    樊长玉想着之前买给胞妹的那包饴糖快吃完了,拿着日结的二两七钱银子,财大气粗地进了糖果铺子,饴糖、松子糖、橙皮糖各买了两包。
    一想起言正竟然是个怕苦的,她嘴角就不自觉往上翘了翘。
    他疼都不怕,竟然怕喝苦药。
    到家时,赵大娘已经煮上饭了。
    长宁跟个望姐石一样,在门口扒拉着门框伸长了脖子往巷子外望着。
    发现樊长玉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立马跟个小圆球一样,一颠一颠地跑过去接她:“阿姐回来了!”
    拎过纸包,发现里边好几大包糖果,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圆眼问她:“都是宁娘的?”
    对上胞妹那期待的小眼神,樊长玉没来由生出几分心虚:“你姐夫喝药怕苦,分给你姐夫一半?”
    之前一说“姐夫”两个字,她就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哄起长宁,这两字说出来倒是没那么烫嘴了。
    长宁很大方地“嗯”了一声,她也经常喝药,皱巴着一张圆脸道:“黑糊糊可苦啦!”
    黑糊糊是她对药的特称。
    赵大娘出来倒水,听到了姐妹二人的对话,笑呵呵对樊长玉道:“知道疼相公了?”
    樊长玉的厚脸皮不免也被打趣得窘了一下。
    正好药已经煎好了,樊长玉把几包糖果拿上阁楼时,顺手把药碗也带了上去。
    里边的人没睡,她一进门,对方就看了过来,问了句:“回来这般晚?”
    很寻常的一句话,但莫名又有些怪怪的。
    “县衙那边有什么新线索吗?”他很快找补了一句。
    怪异的气氛总算消退了几分。
    樊长玉把药碗递过去,说:“已经结案了。”
    谢征诧异抬眸,见她面上神色,瞬间便明白了大半。
    樊长玉说出自己的猜测:“大概是新年里遇上这么大几桩命案,县令怕乌纱不保,才急着把凶案扣到山匪头上吧。”
    谢征没作声。
    那块腰牌是魏家的,如果是魏家想快速压下这件事,让州府给县令施压结案也不无可能。
    但不管怎样,魏家已盯上了临安镇这块地,不宜再久留。
    他看向樊长玉:“若是寻仇的,只怕后边还会再来,你如何打算的?”
    樊长玉本想等他伤好些再同他说离开的事,此刻他主动问起,她便道:“我准备过完年就变卖家产,带着宁娘先去别处躲一阵。”
    谢征听完后却道:“要走宜早不宜迟。”
    他很清楚那人的手段,这么多玄字号的死士都折在了临安一个小镇,肯定会引起那人的重视。
    樊长玉说:“离过年只差个几日了,我在溢香楼接了个帮他们年前制卤肉的活儿,这几日能赚点银子,变卖家产各种文书过户也需要时间,正好可以等到你伤好些后再动身。”
    话赶话都说到这儿了,她不免也得问他的打算:“你是如何想的?”
    谢征以为她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正想劝她要走就尽快,话到了嘴边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他的去留。
    离开么?
    没来得及权衡任何利弊,他下意识地迟疑了片刻。
    樊长玉说:“我爹娘早些年在外边估计是结了仇家,你跟着我一起走,可能还会被仇家找上。我想的是把和离书写与你,再留一笔钱财给你当日后的盘缠,大娘和大叔都是极好的人,我会托他们照顾你到伤好。”
    赵大娘和赵大叔膝下无儿女,早年有个儿子征兵被抓去打仗,后来再也没回来,听说是死在外边了。
    樊长玉打算把乡下的田地留一些给他们,方便他们向佃户收租,这样老两口以后也有了保障。
    至于把言正也留在这里,纯粹是怕他再因自家的事受牵连。
    谢征听着她替自己计划好的一切,心头没来由升起一股躁意,嗓音也不自觉冷了几分:“我有我的打算,你不必替我操心。”
    樊长玉不知哪儿惹到了他,困惑盯了他一眼。
    谢征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不对劲儿,他轻瞌上眸子,再睁眼时神色已平静了下来,“你要走,最好是今明两天,不必特地去办路引,跟着商队最为妥当,过城门之类的,能不留下户籍信息就不留。”
    樊长玉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是为了隐蔽行踪。
    她问他:“那你是打算跟我一起走,还是暂时留下养伤?”
    她这般直白问出来后,谢征明显愣了一下,眸色的眸子里映着少女和烛光的影子,好一会儿他才避开视线说:“先同你一起走。”
    临安镇对他来说也不安全了,魏家死士在她家掘地三尺找的东西,他着实也好奇。
    做这样的选择,只是这两个缘由罢了。
    樊长玉一听他说的那个“先”字,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伤好后还是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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