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许点点头,坐下,帮着康从新递了双筷子。
    颜如许的座位正对着小娟,几天没见,小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枯黄的头发剪掉,梳成了齐耳的刷子头,身上穿了件现在最流行的大红色马海毛毛衣,脸颊和手上擦涂着厚厚的药膏,已不似刚见面时那样狰狞。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吃饭,不太敢夹菜,王招娣似乎看不惯她这小家子气的样子,便不停的给她夹菜:“你看你瘦的,这是在自己家,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个好吃,多补补!”
    颜如玉一粒一粒吃着米饭。
    颜如许忽然有种特别荒谬的感觉,这是鸠占鹊巢了。
    颜如许吃完了饭,跟旁边的颜如玉说:“陪我出去散散步?”
    颜如玉放下筷子,正要点头答应,便听见王招娣说:“饭还没吃完,先吃饭。外面那么冷,还是在屋里呆着吧。”
    颜如玉低下头去,然后充满内疚的看向颜如许,而后慢慢摸向了筷子。
    颜如许实现从颜如玉身上移开,心里头觉得有些堵得慌,她跟康从新说:“我去客厅坐会儿,你跟康康慢慢吃。”
    康从新点点头,在桌子底下握了握颜如许的手。
    走廊和客厅的灯都被黄姐打开了,屋里头亮堂堂的,更映衬得室外尤其的黑,看看手表,6:30了,颜良深还没有回来,一股股的无名火在心里头持续地燃烧着。
    不多时,康从新抱着康康走了过来。
    颜如许有些惊讶:“你们吃完了?怎么这么快,为了来陪我呀?”
    康从新说:“我们爷俩都是看你眼色吃饭的,你不高兴,我们俩哪儿还有胃口吃饭?”
    颜如许成功被他逗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又被肌肉力量弹回来,说:“你跟谁学得油嘴滑舌。”
    “我,我,妈妈我是油嘴滑舌。”康康跳过来,撅撅自己油乎乎的小嘴巴,又伸出小舌头让妈妈看。
    颜如许哈哈笑着,忍不住把儿子揽进怀里,晃悠着:“我的大儿子呦,你怎么这么可爱!”
    康康嘿嘿的笑。
    母子两个笑闹了一会儿才停下。
    康从新问她:“现在心情好些了?”
    颜如许笑了下,说:“好不容易多管回闲事。”颜如许刚刚确实生气了,一是因为父亲不负责任,甩甩手自己走了,留下他的小女儿独自面对。他躲清闲去了,家里的事情也没有一个定论,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当初就假装糊涂,没由着王招娣哄骗呢!
    二是因为颜如玉,她想听颜如玉说说心里话,诉苦也好,抱怨也好,只要她说出来,自己就再多管回闲事,帮助她。可颜如玉明知道自己叫她出去散步是为了什么,却还是因为王招娣的一句话而放弃了向她求助。
    颜如许有一片心意被辜负的恼怒,也是恨铁不成钢。
    不过,被康从新和康康这么一闹,颜如许的郁闷都烟消云散了,不能让外人左右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心情牵动着丈夫和儿子的心,自己不高兴了,他们连饭都吃不好,想想真是不值得。
    不多时,王招娣拉着小娟的手过来,将小娟推着坐到颜如许对面,说:“颜颜,小娟今年22,比你小几岁,是你的妹妹。”她指着小娟脸上的手上的冻疮让颜如许看,又自顾自的诉说小娟在乡下的苦难生活。
    颜如许往餐厅方向张望,并没有看到颜如玉的身影,她有些不耐的打断王招娣的话,问:“如玉呢?”
    王招娣一噎,说:“她说困了,上去睡觉了。”
    颜如许抬手看看表,还不到7点,睡什么觉啊,再说颜良深一会儿要回来,颜如玉也不可能不等爸爸回来就睡觉。
    颜如许说:“把她叫下来,爸爸一会儿要回来。”
    王招娣看看她,没有动,过了几秒钟才推推小娟,说:“你跟你大姐说说话,我去把你妹妹叫下来。”
    等王招娣走了,小娟怯生生的抬头,飞快的梭一眼颜如许,又望向康从新,然后叫了声:“大姐,大姐夫。”
    颜如许:“我叫颜如许,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小娟抠着手上的裂口,点了下头。
    颜如许不自觉的看向她的手,手上的裂口边缘结了细细痂,被她一抠又流出血来,看得颜如许很不舒服,连忙别过了脸。
    这是个被生活的苦难折磨过的人,确实让人同情,但是,她的苦难不是自己造成的,也不是颜良深,更不是颜如玉,她的到来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烦恼,颜如许实在无法对她产生好感。
    不大一会儿,王招娣回来了,颜如玉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过来。王招娣解释说:“我叫她了,小玉一会儿就下来。”说着,她又坐到小娟身边,说:“怎么木呆呆的,跟你大姐说话了没?”
    小娟没有说话,王招娣就又对着颜如许说:“小娟从小吃苦受累,也没上过学,你们可别嫌弃她,以后……”
    外面传来汽车的声响,颜如许站起来,对康康说:“你姥爷回来了。”
    康康正半躺在爸爸怀里跟爸爸咕囔着说话,今天一放学就来姥爷家了,动画片都没看,他这会儿无聊,就特别想看动画片。
    一听姥爷回来了,他忙一骨碌的爬起来,往门外跑。
    “姥爷!”
    “康康”,刚进门的颜良深一把抱起康康,笑容满脸的问:“想姥爷没?”
    “想了!”康康拉着长声说。
    颜良深呵呵的笑,小周秘书笑咪咪地抱着公文包,错后一步走进来。
    抱了两下,颜良深拍拍康康的小屁股把他放下,打量了他一下说:“康康又长高了,姥爷快抱不动你了!”
    康康蹦跳着说:“姥爷等我长高了我抱你。”
    颜良深就哈哈的笑,然后跟小周秘书示意了下,就领着康康沙发处走去。
    沙发上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王招娣跑过来,拦在颜良深面前,“你可回来了,我有事想跟你说。”
    颜良深往后退了一步,朝她压了下手。
    然后轻轻推了下康康的后背,说:“去找爸爸吧,姥爷和你妈妈说说话。”
    康康听话的跑去康从新那边,颜如许走过来跟随着颜良深去了书房。
    颜如许这个时间来,肯定是有事儿,他们父女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所以听黄姐说颜如许要来,他就赶紧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赶回来了。
    颜如许跟着颜良深去了书房。一路上,颜如许都在打量着颜良深。今天没见,他没有什么表情,脸上还是一贯的淡定从容,好似家里的事情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颜如许心里头又是没来由的一阵憋闷。
    颜如许深吸一口气,缓解了下,开口问:“您吃过饭了吗?”
    颜良深:“吃过了。”
    两人在书房沙发上,面对面的坐下。
    颜如许率先开口:“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回家。”
    颜良深:“对,在做出国前的准备工作。”
    颜如许:“是在忙还是在逃避?”
    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客气,但颜良深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但没有回答颜如许的话。
    颜如许接着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处理家里的烂摊子?那个叫小娟的,你打算怎么安置?”没等颜良深说话,颜如许又接着说:“她好处理,那颜如玉呢?你也不管她了吗?”
    颜良深笑容更深了些,说:“爸爸没有不管她。”
    颜如许看见他的笑容,心中更是憋闷,说:“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夺走了她妈妈全部的注意力,她的爸爸还整天不回家,你说颜如玉心里头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她还没有从校园暴力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就又遭受到了爸爸妈妈的双重背叛,她本来就是敏感、脆弱的孩子,如果你们再不关注她,颜如玉的病可能还会犯,甚至会更严重。”
    说着,颜如许站起来,说:“孩子不是小猫小狗,不是给口吃的给件衣服就行的,要付出时间和心思来陪伴,当父亲这一点上,你真的得跟康从新学学。”她本来都想好了,要好好的和父亲谈一谈,劝说父亲关心关心颜如玉,再问问父亲对王招娣母女态度的,可说着说着,她就突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颜如许走到书房门口,叹口气,转回头说:“如果你不希望以后对颜如玉也像对着我一样充满内疚,还是趁着现在好好对待她,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吧。”
    说着,她便开门走出去了。
    康从新抱着康康在距离书房不远处的走廊走来走去,康康困了,靠在爸爸怀里直揉眼睛,看见妈妈出来了,小小声的说:“妈妈我们回家吗?”
    “回”,颜如许轻柔的摸摸儿子小脑袋,正看见黄姐和周秘书两人一前一后的从楼上走下来,秘书手里提着个大提包。黄姐脸色不太好,走到跟前的时候跟颜如许解释,说:“帮着领导收拾了些衣服,领导说未来几天都不回住了。”
    颜如许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黄姐想等着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失望了,颜如许什么都没说,只是去取了自家一家三口的外衣和包包,穿上后便要离开了。
    王招娣拉着小娟又要往颜如许身边凑,喊着她的名字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不过康从新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他什么也没说,就严肃着脸往他们跟前一站,王招娣就不敢再上前了,讪讪的说:“路上慢点。”
    颜如许往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颜如玉的身影。
    等把康康放到安全座椅上绑好,他都已经睡着了,白嫩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嫣红的小嘴巴,像个小天使!颜如许不由得亲了儿子一口,又将小毯子给他细细掖好。回到副驾驶上坐下,康从新发动车子,很快驶出了家属院。
    颜如许懒懒的靠在椅背上,说:“我就不该来,白捡一肚子气!以后我再也不管他们的闲事了,本来跟他们感情也不深,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以后再也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康从新笑,说:“刚才爸爸说了什么,怎么把你气成这样?”
    颜如许一噎,回答道:“他什么都没说,我自己找气生。”
    她想起临走时跟颜良深说的那句,你在当父亲上不如康从新。哪是不如啊,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可这句话是她的心里话,可却不能说出来啊,这不是挑拨父亲和康从新的关系嘛?颜如许摸摸自己的额头,一脸懊恼,想不通那句话是怎么从自己的嘴里秃噜出去的。
    康从新车速不快,小心的看着前方的道路,一边时不时的看向颜如许。经历过生死的人,对这些家庭中的纠纷矛盾都很看得开,他并不觉得现如今岳父家的事情有多么难以解决的,只是看要以什么方式解决,达到什么样的结果而已。
    颜如许今晚倾诉欲极强,禁不住就又和康从新抱怨:“……那个王招娣真是奇葩,一副有了大女儿就不要小女儿的样子,一劲儿跟我说那个小娟有多么可怜,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拎不清,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拉拢颜如玉,帮她和小娟在父亲面前说好话吗?哈哈,我忽然想到一句俏皮话:黑瞎子掰棒子,掰一根丢一根。小娟和颜如玉就是她的两根棒子,先是把小娟丢了,又把颜如玉丢了把小娟捡起来……她这是什么草履虫结构,心里头只能存着一个女儿吗?
    “还有我爸,他找了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也就算了。可是娶了人家,却不好好对待人家,把人家当成金丝雀似的关在家里,一天天的,话也不说一句,这就是冷暴力。可别说什么王招娣带不出去,给他这个高官丢人,他当初跟人家结婚,把人家带到城里来,和人家生儿育女的时候,就知道王招娣是那个德行啊,是他愿意和人家在一起的,又不是人家拿枪逼着他的。
    对媳妇不好也就算了,颜如玉总是他亲生的,还是老来得子,你看那漠不关心的样子!经过上次校园暴力的事情,我还以为他会吸取教训,在颜如玉身上多花些心思呢,可谁知还是这样。
    ……他也不是不会哄孩子,你看他对康康,多体贴,多耐心,我也不是说我爸爸不应该对康康好,多一个疼爱康康的人,我非常开心,只是觉得吧,我爸他做得不对,他是把对我的愧疚补偿在了康康身上……本质上,他和王招娣是一类人,都属黑瞎子,以前对我漠不关心,现在对长在他眼前的颜如玉也不够关心,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颜如许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堆,说出来之后,把心里头的垃圾也倾倒了出来,这些话堆积在心头好久了。事实上,她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看颜良深的,颜良深对她有愧疚,也尽力的在补偿她,迁就她,她在颜良深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这些她都很清楚,也逐渐的在接受着,回报着,即便是现在父女两个关系有所缓和,也没有改变她心里头的认知。
    康从新知道,颜如许不需要任何意见或者指导,自己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当个听众就好,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看颜如许一眼,代表着他一直在听。
    颜如许说完,伸了个懒腰,问起了别的事情:“听我爸爸说,过一阵子,他要去欧洲做国外工业现代化的考察?你们单位也会派人去吗?”
    康从新说:“这次考察是市里组织的,会带市属的几个大型工业单位的领导一起去,我们不参与。”
    颜如许点点头,说:“咱俩想想,有没有需要我爸从欧洲买的东西。”
    康从新认真的想了想:“咱们什么都不缺,别让他老人家到处奔波去找东西了。我们单位以后也会有去国外考察的机会,到时候再买也不迟。”
    颜如许想想也是,颜良深在国内处处有优待,买什么东西都不需要自己亲自去,但是要去了国外即便随身带着秘书,但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没有国内这么方便。
    现在国人去国外最爱买的就是工业品,比如手表、相机这些,这些自家家里都有,确实不需要买。
    本着去帮忙却无功而返的颜如许,回到家里洗漱过后,躺在康从新怀抱里深深地反省了自己。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当个热心肠的人,还是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吧。
    春节放假之前,报社里的优秀职工评选结果出来了,江韵实至名归。
    社里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食堂办了个颁奖典礼暨新春茶话会,除了年度优秀职员的评选之外,还有其他奖项,不过这些奖项更像是像排排坐吃果果,今年颁给我,明年颁给你。
    208办公室除了江韵获得了年度优秀职员的大奖外,他们栏目也获得了精神文明进步奖,获得了一面锦旗,每人得了一件印着大片花朵的粉色纯棉双人床单作为奖品。
    江韵上台领奖的时候,颜如许格外观察了韩梅的表情,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总是往第一排领导席那边瞄,当江韵捧着证书和奖杯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韩梅看向江韵的表情有些奇怪,带着些嫉妒,但没到痛恨的程度,看来韩梅痛恨的人只是自己。
    这让她想起了宝来胡同大杂院那名无缘无故就要对着她下手的刘嫂。
    她想起那时恐慌无措,提心吊胆,唯恐他们伤害到康康的心情,但现在,她有了康从新,面对别人的恶意,虽说心里头还是不舒服,却不再害怕,康从新会好好的保护好康康,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
    想通了这些,再感受到韩梅投射过来的不善目光时,她会立刻转过头去,平静的直视着韩梅,她看到韩梅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恶意满满,转变成为心虚、慌张,然后赶紧把目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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