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心头的波动难以抑制,良久才启唇说了一句:“好。”
    春娘暗暗松口气,抬头吩咐两个丫鬟:“还不过来伺候姑娘梳洗,整日这般憔悴像什么样子。”
    姑娘有了好去处,两个丫鬟也跟着高兴,干起活来面上都带着笑。
    对于春娘来说,重要的并不是姑娘伺候他们父子当中的哪一位,重要的是暂且宽姑娘的心,将人全须全尾地哄进王府再说。
    玉姑既派了她们跟从,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们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早已绑在了一起,芊眠若能得贵人宠爱,她们也跟着得脸,若不得宠爱,做下人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委身世子也好,伺候梁王也罢,只要踏进梁王府的门,木已成舟,还怕人跑了不成。
    八月初十转瞬即至。
    一顶锦蓬小轿抬进了王府西苑的角门,行了大约百步的距离,停在澜月堂外的垂花门。
    时近中秋,新建的府苑内一派橙黄橘绿的盛景,丹枫万叶?婲,□□千点,满眼繁花嘉树,耳边流水淙淙。
    府上早已安排了牵引,主仆四人跟着两名长随,沿着逶迤长廊一路向内。
    寿宴就设在西苑拓建的扶风水榭,梁王世子殷重玉一早便过来安排,今日宾客云集,可他没想到连那眼高于顶、懒于应酬的当朝首辅也要来。
    这几年,他父子二人与内阁关系紧张,多少也是拜这位首辅大人所赐。
    可那又如何?父王早年便有勤王之功,在皇帝即位后甚至主动上交兵权,而后又在继统继嗣之争中力排众议,让皇帝生母以太后之礼入京,从此深得皇帝信任,成为唯一手握权柄还能留京的皇叔。
    梁王府的地位,岂是外人能够撼动的?
    即便是他谢昶也不行。
    可不论如何,来者不善。殷重玉偏头吩咐身边的侍从:“传令下去,今日父王大寿,梁王府上下务必严加把守,警惕任何可疑人等进出,谢昶无事不登三宝殿,别让他搅……”
    话音未落,目光像是被什么抓了一把,一抹蔻梢色的身影在瞳孔深处绽开,不觉间心跳竟漏了半拍。
    那女子着一身青碧纱裙,身姿婀娜,腰若流素,莲步款款。
    走近了再看,细长的黛眉下是一双清澈的杏眸,缀珠流苏金链的面帘衬得半遮半掩的肌肤凝脂般雪白细腻,娇靥如花,纤尘不染。
    “这是何人?”殷重玉看得呆了,嗓音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身旁的侍从低声回禀:“听说是扬州盐商送来孝敬王爷的瘦马。”
    “扬州瘦马……”
    殷重玉口中喃喃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禁想到,若能在那纤细窈窕的妙人身上肆意驰骋,不知是何等销魂滋味。
    那厢长随引着主仆四人步入庭院,却没想到与世子迎面撞上,赶忙躬身行礼。
    阿朝本有此预料,也跟着朝殷重玉施了一礼。
    殷重玉的目光在她身上黏缠许久,只觉得秋日萧萧苦雨一霎间凄恻尽退,取而代之的是江南烟雨般的清丽缠绵,便是那看不真切的小小樱唇,都有一种缭乱心扉的蛊惑。
    头顶沉默许久,阿朝勉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春娘庆幸她想开了,否则照几日前的病症,这会人恐怕已经形销骨立了,如今虽未完全恢复成在扬州的模样,但也足以惑乱人心——看梁王世子的反应就知道了。
    目光下移,春娘不由得眸光一滞。
    那梁王世子腰间果然别着一根掺金线的皮质软鞭,想来是随身之物。
    因着先前未曾透露,阿朝等人对这处细节都毫无察觉。
    春娘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跟着那两名长随继续往澜月堂的方向去。
    一行人离开,殷重玉仍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妙人的背影,直到侍从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侍从试探着笑问:“世子爷可是瞧上这姑娘了?”
    殷重玉眯眼摸了摸下巴,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临近午宴,梁王府陆续来人。
    殷重玉在扶风水榭内布置,梁王的几位庶子与王府管家在门庭内外迎来送往。
    梁王则坐于正堂一把太师椅上,红光满面地接受堂下宾客的庆贺,宽大的吉服绣五爪九蟒,是当朝最尊贵的亲王才有的特权。
    几名官员说完准备好的寿辰贺词,三五成群地站到一旁寒暄或说笑,正堂进进出出,一时好不热闹。
    慢慢地人都约莫来齐了,宾客们也已做好前往水榭的准备,这时堂外倏忽静默了一瞬。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说了一句“谢阁老有礼”,上首的梁王眼皮一抽,便见一道清峻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入廊下。
    众人面面相觑,眼底尽是微妙的诧异,只知这两位在前朝明争暗斗,这位独来独往的内阁首辅几乎从不与人交际,今日这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还有些在朝中保持中立的官员,并不愿意被当朝首辅发现自己与梁王府交集颇深,他们是见过谢昶的手段的,怎敢在此时冒头,因而都不动声色地躲到人群之后,随着众人一同躬身行礼。
    谢昶身量颀长,跨进厅堂内的那一刻竟让这富丽堂皇的王府正堂显得逼仄起来。
    他淡扫一圈:“诸位大人免礼。”
    不似年轻人该有的张扬清越,他的嗓音冷静低沉,不带任何的情绪,刺进耳膜的一瞬如有寒霜般的凛冽,人后有几名中低阶官员甚至打了个寒颤。
    梁王起身,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面前这位年轻的新任首辅身上。
    尽管日日在太和殿抬头不见低头见,梁王似乎还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
    谢昶今日着一身佛头青暗绣瑞兽纹的宽袖长袍,薄薄的日光覆上锋芒毕露的眉眼,薄唇微抿,下颌凌厉,腰间革带掐出劲窄腰身,举手投足间有种孤松独立的淡漠冷冽。
    梁王历经三朝,头一回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眉宇间看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慑力。
    不过也是,人家现在贵为内阁首辅,可谓权倾朝野,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清瘦文弱的少年了。
    但不得不说,少年成长速度之快,几乎是旷古烁今。
    梁王收敛起眸中的异色,换回先前雍容含笑的态度,在听到谢昶那句不咸不淡的贺寿词后也面不改色,“谢阁老日理万机,今日拨冗而至,真教本王府邸蓬荜生辉啊。”
    谢昶不过淡笑一声:“本官即便不来,梁王府也照样蓬荜生辉,高朋满座。”
    梁王也不恼,今日请他来,就是想让这毛头小子瞧瞧皇帝对他这个叔父是如何纵容,也让他知道,梁王府在这京中地位是如何稳固,任何人想要侵-犯梁王府的利益,都是以卵击石。
    梁王位高权重,自然来者不惧,可那些附庸梁王的官员就未必了。
    这位新上任的首辅大人面上就写着不好相与,前往扶风水榭的一路上,每每无意间碰上那淡睨而来的视线,众人都心虚惶恐地垂头躲闪,生怕惹人注目。
    谢昶倒不是刻意针对谁,朝中谁为梁王做事,他心里都有一笔账。
    今日来,是另有要事。
    他抬眼观了观天色,宿郦的差事也该办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首辅亲临,水榭内推杯换盏显得格外拘谨,直到凤管鸾笙吹响,轻歌曼舞的姑娘们穿着薄纱彩裙上来,足踏盘鼓,水袖临风,席间这才热闹起来。
    世子殷重玉率先向梁王敬了一杯酒,随后梁王的几名庶子和席间宾客也陆续上前敬酒。
    几杯酒下肚,醉意和热意在胸臆间交织蔓延,殷重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那明晃晃的雪肤、不盈一握的细腰!
    他整个人燥起来,哪还待得住!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席。
    梁王左拥右抱的也顾不上他,便让人下去了。
    酒酣之际,梁王余光扫见席间那首辅大人在歌舞面前不为所动,一副冷清禁欲的模样,心思一动,信手点了身边最漂亮的姑娘上前伺候。
    美人一见要伺候的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内阁首辅,自然乐意之至,端着壶酒,扭着水蛇般的袅袅细腰便要攀上去。
    谢昶黑眸低敛,屈起的指节松弛地叩在案几上,目光垂落在缓缓移至近前的留仙裙摆,浓郁的胭脂香逼面而来。
    面前的男人蓦地笑了下。
    美人微微一怔,心弦亦随着这一笑微微地颤动。
    直到那人眼眸微抬,方才那抹清浅的笑意犹在唇角未散,深浓的戾色却在漆黑的瞳仁里氤氲开来,有种让人无处遁形的威压。
    那美人当即喉咙一紧,不免想起京中官员私下对这位首辅的议论,那些她眼中堪称天潢贵胄的大人物,提及他时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今日是她头一回离他这么近。
    不可否认,他的长相极度的俊美,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何况他这样年轻便已身居高位。
    她似是不死心,又抬起头,与那双阴鸷犀利的黑眸对上,男人却已经敛了笑意,眸光就如冰冷的利刃般,一寸寸地划过人的肌肤。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她眼皮急跳了下,立刻乱了阵脚,甚至连手里的酒壶都没拿稳,“噼啪”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席间静默了一瞬,梁王恨铁不成钢地挥了挥手,“毛手毛脚,扫人兴致,还不给本王拖出去!”
    这几年,他千方百计找寻谢昶的弱点,哪怕只是一样,也足以让他吃点教训,恨只恨这人几乎是个无懈可击的,根本寻不到把柄。
    梁王心情转瞬就不好了,酒也喝得凶,很快添了醉意。
    谢昶面上没什么情绪,面前的酒液用扳指内藏的银针验过,没有问题,他慢慢喝了两杯。
    等到第三杯酒下肚,体内却起了异样的反应。
    一种分明不属于他的,恐慌、惊悸以及不明情绪的战栗冲破筑堤,在他的身体里疯狂蔓延开来。
    谢昶的面色在一瞬间沉下,手中的青瓷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杯底赫然一道裂痕。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快去救老婆冲!!!!
    这个是这么设定的,平时吃饭喝水不会影响,但是如果难过啦,开心啦,疼啦,爽啦,反应就会比较强烈。
    第4章
    澜月堂只是王府西苑的其中一处内宅,在主仆四人眼中却是比很多大户人家的大院都要宽敞气派。
    这也越发坚定了春娘想要长久留在梁王府邸的心思。
    银帘入院后负责整顿行李,连脚步都是轻快的,“那位梁王世子可真是风流俊朗,将咱们扬州那些公子哥儿全都比下去了,我就说姑娘定是有福气的!”
    春娘替阿朝解下面上的珠帘,露出满意的微笑:“姑娘今日表现得很好。”
    可不是好,方才那世子爷瞧她时的眼神都直了!
    阿朝坐在妆奁前,闻言抿了抿唇,一双杏眸清澈温柔。
    案几上摆着些桂花糖糕,趁着春娘来梳头,阿朝慢慢用了几块。
    扶风水榭的方向还喧闹着,偶尔传来几句戏乐声和谈笑声,寿宴不知何时结束,澜月堂这边已经准备起来了。
    繁琐的高髻拆解下来,满头青丝乌亮如缎,滑落在女郎纤薄的背脊。
    春娘也不禁暗暗感叹,好在这几日连哄带骗的,否则姑娘岂能恢复得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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