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上一次和张庶宁一起过来,许观的胆气足了太多。
    在没有定论之前,确实是生恩养恩,乱七八糟说不清楚,但既然有了结论,事情就容易许多了。
    赘婿,童养媳,还有其他的奴仆,义子学徒……都有强迫的性质,是一方仗着钱财势力,威逼利诱,迫使对方违背自己意愿,接受摆布控制。
    说这是变相买卖人口,完全是合乎情理的。
    而且这里面有个巨大的灰色地带,如果是双方单纯商议妥当,我给你多少钱,你做上门女婿,听我的安排,也说得过去。
    但是这种事情,往往双方地位不对等,弱势的一方根本没有谈条件的能力,金钱交易,威逼利诱,设计陷害。
    总而言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像王婆撮合西门庆跟潘金莲的,只能算是常规操作。
    张希孟这么立法,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有没有人品好的,没有胁迫赘婿的,肯定有!
    但是对不起,这里面的弊病太多,好的只是凤毛麟角,没有办法,必须一禁了之,没有什么客气可言!
    当近千人奔向许家的时候,许老头已经是魂不附体。
    他躲在里面,连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看到霸王一样的外公,竟然成了缩头乌龟,许观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外祖父,请开门,他们只是来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开门吧!”
    连着喊了好几声,许老头才仗着胆子,推开了房门。
    他变颜变色,看着许观,又看了看其他人。
    “好,你很好!你学会带着人来欺负老夫了!你不孝!”
    面对如此严厉指责,许观竟然不怕了,反而笑道:“外祖父言重了,当初您以何种方式,逼迫家父入赘,外孙不知道……但这些年,您如何役使家父,殴打谩骂,所有乡亲们都心知肚明。外孙请这些同学乡亲过来,只是做个见证,而且若非如此,外孙也没法和您老公平谈谈!”
    许老头听到这里,瞬间炸了,“什么公平?我养了你们,没有我,你们父子都死了,还敢来跟我论理?”
    这时候张庶宁向前一步,不客气道:“许老头,你打人骂人,我都见过。你说对他们父子有恩养之谊,我也问你,是不是你给了他们一口吃的,就可以为所欲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青楼的老虔婆也可以说,我养了姑娘们,就可以让她们去卖!说到底,还不是仗势欺人!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两条路,其一,你好好和许观同学谈,拿出个大家伙都能接受的办法。其二,你可以耍横,那咱们就比比谁的势力大,谁有道理!你看怎么样?”
    讲理,还是比势力!
    你随便来吧!
    张庶宁表态之后,方孝孺、胡俨等人都跟着开口。
    我们这么多人过来,不是仗势欺人,但是也决不允许颠倒黑白!
    除了他们之外,那些乡亲们也跟着说道:“老许头,你也别糊弄人了!你这个女婿,从早到晚,一刻不歇着……你们一家人过年,吃年夜饭,让他在外面扫院子,喂马。他就是你们家买的一头牲口!他干了这么多年,还挣不出自己和孩子的一口吃的?”
    “没错,老许头,你已经赚大了,你不亏!大家伙都是乡亲,我们心知肚明!”
    这些乡亲百姓的话,又给这事填上了一层。
    毕竟所谓赘婿,本质是奴仆,需要干活的,这么多年的辛苦劳作,难道还不够抵偿生活费吗?
    还需要忍受谩骂欺凌吗?
    当牛做马,毫无尊严,还要感恩戴德吗?
    天理国法人情,说起来复杂,但每个人的心里,又有一把尺,该怎么处置,并不是很困难!
    “外祖父,我们还是一家人,外孙之前就说要进献一笔钱,供养许家子弟,要请许家各房过来。彼时外孙是希望和外祖父商议一个办法,能够承袭黄家香火。可如今张相公已经有了定论,外孙斗胆请求,按照张相公的意思,准许我们父子自行抉择。不过许家到底有养育之恩,外孙依旧愿意每年拿出五百贯,供养许家其他各房子弟,直到您老去世,外孙决不食言!”
    有了张相撑腰,许观自然有了胆气。
    许老头脸色骤变,他知道大势已去,难以挽回,突然怒喝道:“是我,是我养了你们!钱凭什么给外人?你要把钱给我养老!每年五百贯,我就准你们改姓!”
    许老头这一句话,可算是让在场乡亲,忍不住发笑,眼神中,满是不屑。
    到底还是漏了底儿!
    其实像许观老爹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很麻烦?难道他带着儿子偷偷逃跑不行吗?
    许老头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把他们怎么样?
    实际上这里面牵连到了许氏家族,这是个庞大的群体,如果许观和老爹私自逃跑,就可能被他们找回来,然后按照族中规矩,严加惩处,甚至是要了他们的命。
    所以许观一直咬的很死,他补偿是补偿整个许氏宗族,因为他们害怕的,也是整个许家。
    可是到了许老头这里,他利令智昏,眼瞧着要挟不了许观父子,索性就只是要钱。
    许观毫不迟疑答应,他立刻当着面,写下了一份文书,他以自己在华夏书坊的股份担保,每年拿出五百贯,用来赡养外祖父,直到百年之后。
    写完之后,又请在场的所有人见证!
    等到一切都做完之后,许观这才迈步进了许家的门……又过了一阵子,他搀着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
    当踏到门外的刹那,许观止不住悲声,哭着道:“爹,咱们重新活了!”
    许老爹怔了好久,他抬起头,茫然看着周围,看着那么多乡亲百姓,他下意识往后推,许观死死抓住他爹的胳膊。
    “别怕,这都是孩儿带来的,这些同学和乡亲们,是给咱们撑腰的!”
    许老爹又是愣了一会儿,突然他撒腿就跑,跌跌撞撞,从人群当中穿过,一双破烂的草鞋,让他甩丢了,然后就光着脚跑,身上的破烂衣衫,也被撕扯开,露出嶙峋的骨头,还有密密麻麻的伤痕。
    学生和乡亲们看到许老爹的伤疤,无不惊骇。
    仅仅这一幕,不要多说,大家伙都已经心知肚明。
    无怪要改回黄姓,许家实在是太过分了!
    就这样,这个中年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跳进了清澈的河水里,他撩起清水,一遍遍擦洗着自己的身体。
    他又活了,他想洗个干净,洗个彻底!
    许老爹仰着头,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仿佛要把胸中的苦闷都释放出来一般……
    看到这一幕,众人无不悲愤切齿。
    要不是满腹委屈,又何至于此!
    张庶宁看在眼里,急忙对身边人吩咐,给弄两套衣衫来,一大一小……因为许观也跳进去了。
    父子俩在齐腰深的河水中,笑着,叫着,互相冲洗,肆无忌惮。
    多少年了,第一次发现老爹居然会笑,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衣服送来了,父子俩也彻底洗干净,换上了崭新的衣服。
    许观和父亲走到了人群前面,昂起头,自豪道:“从今往后,我叫黄观!”
    “我叫黄观!”
    人群当中,一阵沉默,张庶宁带头拍起了巴掌,随后方孝孺,胡俨,景清,夏知凤,还有许多乡亲同学,都跟着鼓掌大笑,替他们父子开心!高兴!
    黄观拉着父亲,走到了大家的面前,突然他双膝跪倒,父亲也跟着他一起跪倒。
    “拜谢诸位同学,拜谢乡亲们!多谢大家伙主持公道!”
    父子一起磕头,泪流满脸。
    众人连忙把他们搀扶起来,大家伙又是一阵说笑。
    此刻方孝孺突然道:“张相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什么赘婿,童养媳,买卖妇人,收养小厮,遗弃女婴……还有什么三姑六婆,皆是历代遗留下来的渣滓。我大明立国十年,以大明为国号,就不允许有这些渣滓存在。就必须拿出力气,涤荡乾坤,建造一个大光明世界!”
    “我提议,咱们济民学堂,这么多学子,就该站出来,移风易俗,替百姓伸冤。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报效国家,救济百姓!我觉得咱们要动起来,要拿出精力,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方孝孺的话,很是打动了一些人,胡俨也点头了,“确实,空有法律,还不能落实……高年级的学长,明晓法令的同学,都该行动起来。远的不说,就从江西开始,从星子县开始!要主动铲除妖邪,打出一个朗朗乾坤!”
    众人热血奔涌,很是兴奋,都赞成这个主意。
    只不过一堆学生,似乎也面临着一个问题,不用上课吗?
    正在这时候,齐泰和练子宁两个人也赶来了,他们先是听闻了黄观的事情,又询问了大家伙的打算,齐泰笑道:“同学们,你们的想法很好,张相已经跟济民学堂的老师们说了这事。我们虽然不能去断官司,但是打抱不平,见义勇为还是可以的!我跟山长商议过了,我们会安排一批优秀的学生前往各地,了解情况,体察民情,把你们学到的东西,和百姓的现实结合起来。”
    “这也是张相一直倡导的,知行合一,表现突出的同学,我们会计入成绩。济民学堂,救济斯民!到了我们践行办学初衷的时候了!”
    学生们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行动,前往地方上,狠狠做出些贡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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