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看石抹宜孙这一家?”李善长向手下的诸多文官发问。
    他这个左相直辖六部,上承吴国公,下抚万民,钱粮户口,兵车邢工,乃至人事调动,兴学教化,都是他负责。
    所以别看张希孟手伸得长,玩的花哨,但论起实实在在的权柄,李善长还是稳压他一头的。
    当然了,这也跟张希孟约束自己,不胡乱伸手有关。
    比如这一次,他就是以学士院的名义,压下了徐达的请求,而与此同时,李善长统辖的礼部和兵部却认为应该给,而且必须给,不给实在是太小气了。
    所以张希孟的阻拦未必就是最后的结论。
    不用说,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会惊动朱元璋的。
    而且隐隐约约,朱元璋也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这一段时间,他办了胡三舍的案子,揪出了一大堆走私酒水的蠹虫。。对外用兵也算是顺利,胡大海知耻而后勇,一举攻陷了诸暨,这是立了大功,元廷在江南的势力一扫而光。
    可偏偏这时候冒出来一个元廷的大忠臣,甚至全家殉难,以死报国。
    怎么看都像是超级忠臣,这样的人,哪怕作为对手,也该敬重,给个优待不足为奇。奈何张希孟又强烈反对。继上一次的思想碰撞之后,又一次遇到了这种事情。
    朱元璋觉得不能等闲视之,必须认真对待, 甚至要比战争还要认真!
    打仗不复杂, 冲锋陷阵, 奋勇杀敌就是,可遇到了思想上的事情,就马虎不得。处置不好, 就是门户之见,甚至会发展到党争。
    朱元璋的境界已经很高了, 但是依旧没有把握, 能把一切都捏在手里。
    为了这事, 老朱破例下令,把两边的文臣都叫过来, 顺带着又把冯国胜,吴良、花云、李文忠等人都叫来,让他们旁听。
    如此一来, 除了徐达、胡大海、常遇春、朱文正、汤和等人之外, 整个朱家军的文武重臣, 悉数到来。
    李善长率领着贾鲁, 朱升,杨元杲, 阮弘道,李习,陶安, 杨宪等人,坐在了东边。
    张希孟, 刘伯温,宋濂, 孙炎,章溢, 叶琛,汪广洋,阵容同样不容小觑。
    老朱居中而坐,至于那些武将,就对面坐着,属于拉拉队,气氛组, 来领教一下不同于战场的唇枪舌剑!
    瞧瞧比你们的真刀真枪又如何?
    出乎所有人预料,第一个站起来的竟然是贾鲁,他咳嗽了一声,甚至还扫了眼张希孟, 说实话,老爷子肯定不是李善长这边的人,但是他绝对赞同嘉奖石抹宜孙。
    而且他出来开这个头儿,定个调子,也免得张希孟和李善长直接冲突,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上位,攻克诸暨之后,江南之地,已经没有元廷的兵马,方国珍,张士诚,陈友定……他们虽然接受诏安,但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元忠臣。我们给石抹宜孙,风光大葬,赞扬忠义,其实是告诉天下之人,大元朝在江南已经土崩瓦解,半壁江山都丢了,离着亡国,也不远了。”
    贾鲁说出了一层关键的意思,就好像历代王朝,建立之后,都会抓紧修前朝历史,其实修了什么,并不重要,修史这件事,很重要!
    给石抹宜孙办丧事,风光大葬,葬的是大元朝的半壁河山,这事对于立志驱逐胡虏的朱元璋来说,尤其重要。
    光是听到这里,老朱就几乎点头了。
    真是老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随后贾鲁又道:“褒扬石抹宜孙,是不是鼓励元廷的臣子,跟咱们死战到底呢?自然不是!这说的是如石抹宜孙一般,全家殉国的忠良,尚且不能挽救危亡。咱们祭奠他,其实是打大都皇帝的脸。证明大元朝亡国有日,无可挽回!”
    贾鲁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才盯着张希孟道:“即便是对手敌人,也不至于一篙子戳倒一船人,还是留些余地吧!”
    贾鲁说完之后,李善长的嘴角不自觉上翘,这水平就是高……自己往后也该多学学才是。
    他斟酌片刻,也道:“上位,贾参政所言极是,卑职以为老百姓常说忠臣孝子,人人敬仰。石抹宜孙以身殉国,战死沙场,母亲、妻子、儿子、家丁、悉数殉国……忠臣孝子,义仆节妇,凑了个齐全。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步的大忠臣,都不多了。如今上位坐断东南,虎视天下,褒扬忠义,砥砺人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好能振奋士气,卑职以为,并无不妥之处!”
    这俩人说完,那些武将听得已经点头了,真是太有道理了,这还犹豫什么,赶快照办吧!
    这么明白的事情,张先生怎么会不同意呢?
    难道张先生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此刻老朱把目光落在了张希孟的身上,主动道:“张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论?”
    张希孟一笑,“主公,石抹宜孙这一家,臣现在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论定……但我听闻这一次攻城,有将士扑在缺口处,用身体充当梯子,让将士踏着他们的身体,冲入诸暨,抢下了先登之功……一个甲士身强力壮,一百多斤的份量,加上几十斤的铠甲兵器,奔跑着上城。这是多大的力道?今天来了这么多将领,我想问问大家伙,你们能推上去几个人?要知道,咱们可是有七个士兵牺牲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武将都不由得吸了口气,花云更是挪了挪屁股,惊叹之余,充满了钦佩。
    正如张希孟所言,搭人梯可不是小事情,尤其是攻城关头,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力道之大,足以把骨头踏裂,踏出内伤,连续充当人梯,的确会丧命,甚至被踏得尸体碎裂,死无全尸。
    朱家军的士兵做到了这一点,他们无愧当世精兵!
    而且这些士兵不光是能战,更有牺牲精神,舍死忘生,堪称忠勇,必须嘉奖。
    这时候杨元杲开口道:“张相,我们也看到了徐达的上报,咱们的将士自然要重重奖赏,大加抚恤,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和嘉奖石抹宜孙一家,不挨着吧?”
    他这话刚说完,刘伯温立刻开口,不能让张希孟一个人舌战群儒,咱老刘要帮帮场子。
    “话不能这么说,这就是一场战斗,一边是我们的人,殊死战斗,以身殉国。一边是敌人,负隅顽抗,全家遭难。有人主张褒扬敌人,就算咱们的人也受到了褒扬,敌我双方,岂能都奖赏?这算什么道理?不怕将士们想不通吗?”
    随着刘伯温下场,气氛越发热烈起来。
    陶安也开口了,他身为江南宿儒,还真不怎么把浙东的刘伯温放在眼里。
    “褒奖我们的将士,是因为忠勇二字,褒扬石抹宜孙,是因为忠义,这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带着一个忠字吗?你让我石抹宜孙是忠,那谁是奸?”刘伯温言辞犀利,直接怼了回去。
    陶安老脸涨红,瞠目结舌。
    李习立刻道:“大元朝尚且顾不上自己的忠臣,要我们帮着褒扬……这不正说明元廷气数已尽吗?”
    刘伯温呵呵冷笑,“气数已尽和气数将尽,不是一个意思!倘若是攻入大都,灭亡元廷,我以为不无不可!但是在当下,我坚决反对!”
    ……
    伴随着刘伯温下场,宋濂也加入了战局,另外一边,杨宪也出来了,大家伙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引经据典。
    那些武将干脆眼睛都直了。
    乖乖,这就是神仙打架吗?
    怎么听谁说的都有道理?
    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啊?
    就算是武将当中,文化水平相对较高的冯国胜和李文忠,也都听得云里雾里,直呼可怕!
    这就是文官的战斗模式吗?他们上去,除了送人头,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就连朱元璋也头大了,他一会儿听听这个,一会儿听听那个,也都觉得有理,可也有缺陷。
    或许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从老朱的本心来讲,他偏向于褒扬石抹宜孙,给予厚葬,顺便嘲讽一下元廷。毕竟刘伯温给出的理由,还不足以完全说服他。
    至于张希孟,这小子除了把战斗引入己方士兵的功劳之外,就没有别的话了,他成了看笑话的!
    老朱又开口道:“都不要吵了,事情就是这样,李先生、张先生,你们是咱的左膀右臂,你们再说说吧!”
    老朱的话,相当于让双方辩手,总结陈词。
    李善长刚想说话,但是他心中微微一动,因为他发现了张希孟气定神闲,似笑非笑。这个年轻人已经让自己吃了好几次亏,万万不能大意。
    因此李善长笑道:“上位,属下的意思已经说过了,论起思路周全,还是张相更加厉害,让他说说吧!”
    球踢到了张希孟的脚下,大家伙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张希孟身上,就看他能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论吧!
    “主公,这件事又牵连到了胡大海,提到了胡大海,就想到了胡三舍,前些天,主公说了,法令为重,其他别的事情,都大不过法……这话还算数吧?”
    朱元璋冷哼道:“法比天大,就算咱死了,也要把这话写进遗训里面!”
    张希孟又道:“主公,既然法这么大,那比起道义呢?”
    老朱略沉吟,“张先生,你不要绕来绕去了,直接说吧!”
    张希孟道:“其实这事情很简单……为什么要褒扬石抹宜孙?因为他们一家子的作为,以身殉国的举动,的确符合纲常道义,是忠臣孝子……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因为这个,我们就能赞扬他吗?我们的立场何在?我们的法度何在?”
    张希孟陡然提高了声音,如黄钟大吕,在场的众人无不为之一振。
    其中反应最大的,竟然是贾鲁和朱升,随后刘伯温也止不住笑了起来,伸出了大拇指!
    再之后,就是宋濂,叶琛几个,至于李善长,尚在犹豫不定。
    张希孟从容不迫,继续道:“我以为姑且不论这一次的具体事件……我想问问大家,褒奖的标准在哪里?什么人该褒扬,什么人该唾弃?这事情总要有个规矩吧?”
    李善长见气氛不对劲儿,节奏落到了张希孟手里,便迫不及待道:“自古以来,嘉奖忠贞之士,孝子节妇,如何说没有规矩?”
    张希孟笑了,“李先生说得没错,但这个标准是道义德行的,不是国家的……再说清楚点,这是儒家的纲常伦理,不是国家的法度规矩。”
    说到了这里,张希孟停了下来,看了看其他众人,突然微微一笑,“如果一个人是道德完人,却站在了咱们华夏吴国的对立面,该怎么评价他?是站在华西吴国的立场上,斥之为敌人,还是站在儒家道义上,把他看在英雄?”
    这话问到了这份上,便是李善长也知道一个巨大的坑在等着他,干脆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言,只剩下心怦怦乱跳,颜色变更。
    眼下能接张希孟招的,已经不多了。
    突然,朱升缓缓站起,拱手道:“张相高论,老夫五体投地。只是老夫还想请教,褒扬忠义,以英雄看待敌手,也未必都是坏事!更何况刚刚诸公也说了,褒扬石抹宜孙,是为了给元廷难堪,让大都皇帝为难,这难道不好吗?你又何必把吴国和儒家分开?
    张希孟一笑,“枫林先生果然是厉害,我这点拉大旗作虎皮的本事,是吓不住枫林先生的。但是我想请教一事,石抹宜孙祖上是辽人,辗转归附大元之后,他是世袭的副万户……属于元廷的高官,世代荣华富贵。他们一家享受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不甘心放弃,负隅顽抗,最后悉数丧命。”
    “枫林先生,这样的人,站在咱们的立场上,还是简单的忠臣孝子吗?”
    一句话,朱升也是瞠目结舌,连他都扛不住了。
    啪!啪!啪!
    掌声从朱元璋那边响起,老朱忍不住大笑,赞叹道:“张先生不光是咱的智囊,还是咱的良心!咱以穷苦人起家,均分田亩,救济斯民!褒扬一个大元朝的世袭副万户,让咱如何面对黎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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