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颖囁嚅着唇,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蓝鬍子的故事。
    ——蓝鬍子远行前给了妻子一把黄金钥匙,告诉她,古堡里的房间你都能参观,唯独这一把黄金钥匙房间,你绝对不能打开。
    她该走,文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前进,却又有个声音躁动着:这条地道又到底通往何处?那声暴喝又从何而来?
    文颖承认,她很好奇。
    她扶着墙,深呼吸一口,往前走去。
    路很长,她经常在这,也不知道是何时让人来打通这条地道,文颖也还算机灵,撳掉了手电筒,也幸好夜视能力不错,尚不成问题。
    走了约莫五分鐘,眼前出现了楼梯,楼梯口处有光源,又听见了和方才相似的打骂声。
    文颖踌躇了下,生怕自己动作过大,轻手躡脚爬上梯子。
    她只敢探出一双眼睛偷覷。
    橙色暖光是因此处没安装线路,只能以烛火代替照明。
    人不少,路卓毅不在,其馀几人都是文颖认识的,路卓毅特别信任的几位心腹。
    而墙边,看不太清,人种复杂,有黑有白有黄,个个身形乾瘪,身上都脏乱带伤,满身血污。
    坐于主位的那位文颖认识,是路卓毅的贴身保鑣,极得信赖,叫jason,他托腮:「把人送回去给姚大,就说剩下的都是服从的,就任他宰割了。」
    说的是中文,但他们大致也猜的到是在交代他们命运。
    虽然虚弱,但人总要为自己再拚一次,一个黑人女孩嘴里嚷着英文脏话,试图挣脱束缚,为自己,位这里所有人争取逃脱。
    阿猫阿狗都不想任人宰割了,更何况他们是人,就算是过的艰苦了些,也想活下去。
    jason嘖了声,从腰间掏出了四驱手枪,安了消声器连声音都没,一切就发生在眨眼间,黑人女孩双腿中了两枪,一个踉蹌倒地。
    一阵譁然,文颖后知后觉的哆嗦起来。
    jason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面无波澜,黑人女孩不罢休,嘴上仍不饶人的怒骂jason,他却只是漫不经心一笑,当她是个笑话。
    在他眼里,这个黑妹就是隻手无寸铁的螻蚁,拚了命的骂他有什么用,他伸手就能拧死这傢伙。
    这时,黑妹说到了一个词,jason竟陡然色变,勃然大怒。
    他以英文咆哮:「闭嘴,婊子。」
    然后又以中文厉喝:「拿天悦开发的那东西来!架住这婊子!谁架不住她,你们谁就和她一起死!」
    一同落难的伙伴无人敢上前搭救,只能眼睁睁看黑人女孩都被人架住,中了两弹,她早疼的要失去意识,jason掐着她下巴轻轻松松就将手上胶囊塞进她嘴里,接着灌水,静待。
    俄顷,黑人女孩眼眸陡睁,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哪来的力气挣脱,她跌在地上,嘶哑痛呼却只剩嗯啊哦几声。
    然后,从她腿间中弹处先开始,伤口迸裂,血浆如火山喷涌,深可见骨,接着腹部,接着胳膊,肉身无一处迸裂,十指紧扒着地,紧接着,连脸上也开始出现伤口,喷涌着鲜血。
    这就是血流成河。
    黑人女人痛极呻吟,最后什么也发不出来,她放弃了求生,脑袋终于耷拉垂地。
    从头到尾,jason面无波澜,眼也没眨,血喷渐至脸也无动静。
    他就冷眼旁观的看着一切,然后森然一笑。
    一时落针可闻,无人敢再挑衅这在世恶鬼。
    jason才说:「告诉姚大,剩下的都已经服从了。」
    心腹低头:「是。」
    又多提了句:「别告诉路先生。」
    文颖哆嗦如筛糠,心乱如麻,脑袋一片空白。
    若她没因一时好奇下了楼走进地道,那是不是永远被瞒在鼓里?还做着甜蜜幸福的梦,不知自己实则早已身在危险中。
    文颖垂下眼眸,无数念头涌上,却纷乱杂沓,她不知哪个是要紧,只觉得头晕目眩,方才景象让她噁心反胃……
    不对。
    她怎么还在这偷看?
    文颖低头看着自己双足,大概福至心灵,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危险之中。
    她得走,她该马上就走,但双腿就像定在原处,文颖怒自己不争,她咬破了下舌头,血腥味在唇中蔓延,才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梯,然后快步行走,头也不回。
    文颖一直在发抖,跑的太急,一度趔趄,摔倒在地。
    她一定要走,不只是离开这里,不只是离开这里,她要逃,逃到天高皇帝远,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
    文颖不忘报警,但报警又有什么用,有天悦撑腰有心隐瞒,当然什么也搜不到。
    她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天悦,横衝直撞般闯进总裁办公室,泪如泉涌的求着姚鸿让自己离开,却不晓得这事实际上是姚鸿属意。
    谁知姚鸿虽没敢对文颖下手,但反手却将她囚禁在公司里。
    反正他是天悦的实权者,一手遮天,公司里多的是无人使用的练习室,只要他一声令下,没人会接近也没人敢多问。
    期间文磊自然坐不住,他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文颖,找上了姚鸿,却被他搪塞了句文颖和路卓毅去了南法一带度假。
    文磊年纪是小,但又不是痴傻,立刻起疑:「度假?只是度假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姚鸿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请人转告文颖,让她传讯息给你告知去向,也让你放心。」
    在那之后文颖果然来讯息,但始终只以文字交流,没拨过一通电话,文磊事后回想,那时文颖的手机应当不在自己身上,这些讯息都是他人代写。
    这样无天无日的生活,文颖过了一个月,神智已近恍惚,甚至曾经偷藏了把用餐的叉子,打算一了百了。
    但她不服气,凭什么她要这么一走了之?视人命为无物的是她吗?罪孽深重的是她吗?都不是她文颖,那为什么她要成全他们而牺牲自己?
    不甘心。
    于是文颖做了一个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每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文颖被囚禁的暗室门口,却听见文颖轻声说:「徐姨,你能来一下吗?我好像扭到脚了。」
    徐姨是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妇人,这一个月来都是由她照料着文颖,她对内情毫无所知,对文颖一直心生悲悯,觉得她可怜,虽不敢真放行,但文颖要求什么,就尽可能满足她。
    徐姨走近,柔声的问:「脚怎么扭了?严不严重?」
    阴暗空间中,只见文颖嘴唇微翕,徐姨听不清,又走近了些:「小颖……」
    迅雷不及掩耳,一阵凛风挟带杀意而来,文颖暴起,左手紧掐徐姨脖颈,右手银叉抵着她的动脉。
    文颖低喝:「让我走。」
    文颖刻意又压了下银叉,虽只是进食用的叉子,但她此刻卯足了劲,或许真能划破颈动脉。
    徐姨抖如筛糠,轻点了下头,文颖挟持着她一步步往外走,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不露一丝破绽。
    终于离了这间暗室,来到四下无人处,文颖终于松开徐姨,而她早已吓的软脚,昏倒在地。
    文颖终于哭了。
    对不起,不是故意利用你的同情,但不这么做,我离不开。
    她咬着下唇,朝瘫软在地的徐姨跪地道歉,才连滚带爬的奔跑起来。
    她要逃,往哪逃都好,揪着一个人带着她走,因为要是被逮回来,她只会比现在更惨绝。
    文颖跌跌撞撞,哭的眼前视线都模糊,陡然间看见一个曼妙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立刻急扑过去跪在那人面前。
    「救救我,拜託救救我……」
    文颖紧紧揪着对方衣袂,哭得肝肠寸断,对方好像愣了一下,才认出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谁:「你是……文颖?」
    文颖用力点头,哭的都上气不接下气,才认出对方是谁。
    模糊的视线里,她终于看清这个人,她温温柔柔的问,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
    她此刻只能仰仗这人。
    文颖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几个头:「前辈、前辈拜託,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怎么回事,但求你帮帮我,否则我必死无疑,冯薇老师,拜託你……」
    她正是冯薇。
    *
    「冯薇老师人很好,她兴许也知道有危险,但看我害怕成那样,什么也没问,就牵着我的手带我逃离了公司。」
    想起往事,文颖唏嘘:「她过世那时候我不敢回来,现在还是很后悔,应该回来送送她的。」
    于皓俊掠了眼孙夏,但后者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二。
    她现在也是如此,顾雨恩有难,她也没什么都没问,就义气相挺帮忙到底。
    想来也是感叹,冯薇事恍如昨日死,但于她而言,却是被迫戛然而止的一生。
    现如今一想,当年华月宅邸一遇,她大概也是去和过往的自己道别。
    她本是一个柔心弱骨的姑娘,而今变成这样睿智坚强的女孩,也不知她当时是如何调适自己心态,于皓俊不由心疼。
    文颖继续说:「有了冯老师的帮助,我顺利逃脱,她特地载我一程,那时候路卓毅真的在南法,所以我赶紧回家也没带多少行李,定了张去美国的机票就飞了。」
    五年多前那惊心动魄的经歷,文颖将其浓缩在短短半小时内。
    文颖笑着自嘲:「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说完又觉得自己拽文弄字,红了脸:「这是京剧《锁麟囊》的戏词,我去美国后曾经研究过一阵子戏曲,看到这句时,觉得很符合我自己的经歷,便记了下来。」
    「那你应该也知道,薛湘灵最后得了大团圆的好结局。」一直安静着的孙夏终于出声:「你也会的。」
    文潁沉默一笑:「但愿如此。我的故事就说到这了,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也不知道这些事能不能帮上你们,但有这个机会让我把这些藏着多年的事说出,也是一种抒发。」
    文磊早在旁红了眼眶:「你怎么从没想过跟我说?」
    文颖柔声说:「你当时才十五。」
    「十五也不小,是可以给你分担解忧的年纪了。」文磊以手背抹掉眼泪:「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撑着,什么都不讲,连我当时去美国找你,你也什么都不说。」
    文磊当时得知文颖不辞而别,怒气衝天的拿出积累许久的压岁钱飞到美国质问文颖,偏文颖有心隐瞒,故才有让此后文磊都后悔不已的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文颖摩娑他的头发,反倒摸了一手发蜡,她啼笑皆非:「的确是我的错,只想着要逃,还想着你被矇在鼓里就能天真过日,但事情也确实没我所想那么简单。」
    她停顿,终于叹气:「从我和路卓毅开始牵扯时,你大概就注定不得安生了。」
    顿时一片岑寂,只馀文磊的低声啜泣。
    何止是文磊,在场所有人,哪个能得安生呢?
    文颖突然起身,迎着孙夏于皓俊诧异的神情,向他们深深一鞠躬:「我承认,我今天说出这些事,无非是因为我想藉二位之力带小磊一起天悦,我有利用之心在先,一直心有愧对,但我已经无可奈何,也请二位原谅我。」
    于皓俊摇摇头:「要这么说,我和孙夏也是想利用你们姐弟。」
    他说的堂而皇之,孙夏实在忍俊不禁的笑了。
    这才附和:「是啊,所以不必要愧对,我们都一样。」她停顿了下,坚定的注视着文颖:「我和你承诺,我会尽自己所能,让你能成功带着弟弟离开。」
    她说的是『我』,从没擅作主张把于皓俊也牵扯进去。
    但怎么能让她自己面对?
    于皓俊说:「我也和你承诺。」
    闻言,孙夏怔了下,转过头就迎上他的目光。
    他眸色温润,望着自己,颊边带笑。
    孙夏无措的眨了下眼,赶忙收回视线。
    文颖缓慢直起腰桿,嘴唇微翕,凤眼微睁,得他们重诺,似乎吃了一惊。
    但当她看着孙夏那双狐狸桃花眼时,恍然一愣,神思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从她泪如雨下的眼里看到了那抹温柔婉约的倩影。
    她轻声问自己:「你是文颖?」
    文颖扯了下嘴角,眼圈微微酸涩:「谢谢你们。」
    孙夏笑了下,却注意到文颖注视自己的双眼带着伤色及歉意。
    她心中疑惑,按常理说,向人道谢时不会露出这般负疚神情。
    孙夏虽觉古怪,但仍说:「你别多想。」
    文颖沉默一笑,点点头,又坐下来继续用餐。
    席间人人各有所思,无声的用餐,文颖刚才一瞬的愧色,却在孙夏心上记下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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