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阿耶!”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需得验明身份!”有人很威严地高声喊道,“若是无辜受难的良家子,少顷即可放归家中!”
    那朱红的大门里面又嘈杂起来。
    “有个小老头儿带着兵!在和里面的人嚷嚷!”娃子说道,“我看不清!”
    “瞎说什么呢!那是审公!”他爹驳斥完赶紧又加了一句,“再探再报!”
    “审配!我父为明公征战沙场,你竟敢纵兵抄略,你——你不怕将士寒心!”
    “尔等狂悖之行,尽人皆知!我今日奉主公之命前来,若放过尔等,才令河北士庶寒心!”
    “那群穿着亮闪闪衣服的人也被拖出来啦!”小娃子嚷道,“有男的!有女的!那个!那个小娘子真是美貌啊!阿耶!哇!阿耶!”
    阿耶拎着他一条腿,给他从肩膀上卸下来了,不忘记照屁股上来一巴掌,“你才几岁!就学得这样轻浮了!”
    小娃子扯开嗓子大哭,但哭声也盖不过许攸家往外拖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每一个都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每一个都瘫在那里需要别人拖着才能走,区别在于女的只哭,偶尔说几句求饶的话,男的一边哭,一边还会骂,什么话都有,包括但不限于等他阿耶/伯父/从父/大父归来时,给这些奸佞小人都杀个尽绝!
    有士人从马上跳下来了!从车里跳下来了!从马扎上跳起来了!
    人群传出一片惊呼,其中还有吹口哨的,欢呼的,叫好的,起哄的。
    “贵人!贵人!”有士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审公只让我们好好将罪人收监,不能打啊!”
    “不行!必须得打!”百姓们在后面使劲嚷嚷,“打死算完!”
    “没错!打死算完!”
    “要是不能都打死!”还有人嚷嚷,“随便抓几个许家人出来打死也行!”
    “没有冤枉的!”
    “对!”排山倒海的声音回荡在邺城的大街上,“没有冤枉的!”
    一整条大街都塞满了等着看处刑的百姓。
    当沮授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攸用了那样的伎俩将他从大监军的位置上赶下来时,沮授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与绝望,但此刻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凉了。
    他伸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肩膀,好支撑自己不要倒下,“派人,派人去——”
    “大监军?”
    “派人去同审正南……”沮授的话说不下去了。
    许攸就在前线统兵打仗!你怎么能在后面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他家的人啊!还有你!你!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在明公处任职,难道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吗?!
    当然,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
    沮授明白,审配也明白,里面那些暴打许家人的士人也明白,但人这种生物,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很理性。
    所以沮授只剩下一条路,就是想办法封锁这个消息。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打死了一个!”
    有人高声道。
    “把那个也打死吧!那个!许家的十二郎!就他爱在城中纵马狂奔!踩伤十几个人了!”
    离邺城几百里外的范城,荀谌刚刚写完了一封信。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措辞,看笔迹,看丝帛上有没有沾染墨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满意极了。
    “阿兄,阿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弟虽不能为兄手刃仇人,但不须多久,必送他往你处,向你赔罪。”
    第475章
    许家倒了!
    在无数邺城士庶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被拖出宅邸,被打翻在地,甚至被踩上无数只脚。而在许攸的兄弟子侄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时,审配才刚刚从宅邸里出来。
    他的确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因为他也想象不到这里有多少财物需要清点——怎么会有这样多的财物!那一箱接一箱的绫罗,一箱接一箱的珠宝,五铢钱像山一样垒起来,随意地堆在库房的角落里,甚至连许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取用。
    刻着审家印记的那些箱子,就那样潦草地堆在里面!
    那原本是用来犒赏军中将士的!
    ……不,这里已经可以武装起一支军队了!
    他既惊且怒,正想要狠狠地发作一通,按照《九章律》将许家从上到下都抓进监狱,按照律令来审判时,有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使君!使君!门口出事了啊!”
    那些人还没有经过一场审判,就要被打死了啊!
    当审配匆匆忙忙赶到大门口时,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那些拐杖与佩剑上还沾着血的士人望向了他,他们的神情先是激愤,而后渐渐冷静下来,变得惊恐。
    人群暂时地沉寂了。
    但在惊恐之后,有人忽然冷哼了一声。
    “死有余辜!”
    “没错!”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立刻有人应和,“他们该死!”
    “死得好!”
    他们就是该死!死不足惜!
    这样的声音不仅爆发在后面那些没机会动手的庶民之中,而且也从世家的眼睛里迸发开了。
    他们已经沾了血,已经与许攸结下了死仇。
    可是他们原本就准备将许攸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难道此刻反而要祈求许攸的原谅吗?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而后微微地笑了。
    在主公将许攸家人的命运交给审配那一刻起,就早该想到这一刻的!
    沮授想要一个个地劝阻,想要严查进出城的骑士,想要将消息封锁起来,但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被封锁呢?
    雪片一样的书信飞出了邺城,其中有些放在回家看望父母的妇人怀里,有些压在卖瓜的瓜农筐中,还有些塞在载满猪粪的粪车下面,它们总有千万种办法,飞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郭图怀里就揣着这样一封信,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它从未来过一样,低眉敛目,站在袁绍面前。
    袁绍很少沉默这么久,而且是在摔了一只精美的犀角杯之后,他没有咆哮,没有找任何一个人的错处,而是良久地沉默。
    于是精明人就猜出主公心里在想什么了——他犯错了,想推给别人,还很难推,因为这个仇结得有点太大了,是他将命令下给审配的,现在许家死了人,他要推审配出来抵命吗?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莫说他同样倚重审配,就算审配在他心里可有可无,也不能这么干啊!这要是推审配出来顶这么大的锅,他颜面何存?以后谁还替他卖命呢?
    但不抓一个首恶出来,怎么安抚许攸呢?
    袁绍叹了一口气,将那纸文书向前推了推。
    “审正南,唉……”
    田丰先接了过来,看过一遍后,立刻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许子远纵容家人行凶作恶,这班人便是送去按律处置,恐怕也该受个俱五刑!”
    “审正南还是太过鲁莽了,”郭图慢慢地说道,“许子远远在鄄城,若听闻此事,岂不令他心寒?”
    田丰冷冷地瞪向了他,“他不过替主公领兵,麾下皆冀州精锐,他又敢怎样?”
    “纵使如此……”郭图轻轻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并不是愚笨的人,那充满忧虑的一眼望过来,袁绍立刻就悟了。
    审配做了什么,都会被许攸当成是袁绍的意思。
    许攸会怎么想,怎么做?
    哪怕袁绍传信说明真相,再加安抚,难道许攸不会猜疑这是主公猜疑了他?
    如果许攸就在面前,袁绍是不必担心的。
    但现在他必须做出决断。
    “派人接替荀谌,”袁绍说道,“令他领一万兵马,屯兵济阴。”
    ……要荀谌去济阴做什么?
    郭图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
    主公要荀谌屯兵在鄄城附近,稳定军心!
    那只大鹏鸟似乎已经落了下来,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将许攸抓了起来,高高地飞向天空!
    这个一直以稳重宽厚形象示人的中年谋士就要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并且志得意满地等待主公对他的任命时,袁绍从案几后站起来了。
    他根本没有看向这位小心谨慎,机敏过人,形象完美得足以成为第三位大监军的谋士一眼。
    “我当亲往鄄城,击破刘备!”
    大鹏鸟将许攸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砸在了郭图的头上。
    那些书信还在不要命地飞啊飞,飞过大鹏鸟的爪下,飞过黄河,直至最终飞到了那个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从九天之上狠狠摔下,砸了个稀巴烂的人手上。
    那时许攸也在清点自己的库房。
    他又搜刮了许多的财物,分不清都是谁的,其中也有后方运过来的军资,有兖州豪强的家产,有冀州世家送来打点的礼物,甚至还有曹阿瞒的家当!
    抄家初时有点不好意思,但抄了之后,许攸就只剩下鼻子出出气,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了。
    阿瞒家里没多少钱,甚至没有绫罗锦缎,只有布帛而已,但竟然还有一群小妇人!他是拉不下脸来搜刮阿瞒的妻妾的,那点家当他又看不上,只能翻来翻去,捡了一枚玉带钩走,也算是一件战利品了。
    他正拿了那枚玉带钩,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时,邺城的信到了。
    许攸将玉带钩塞进怀里,匆匆走了出去。
    第一封信到时,有婢女在旁心惊肉跳地看着主君那阴沉的神色。
    但还不待他看完,第二封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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