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困倦,也像是疲惫,它们的眼皮垂着,陶土制成的眼睛里不再有眼仁,于是目光就更散了,像是看他,又像是根本不曾注视着谁。
    曹操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困倦,不是不是疲惫,而是麻木。
    它们在这片因为吸吮了太多鲜血而变得黏腻软糯的战场上,沉默而麻木地看着他。
    当他的手不安地碰触到第一排那个熟悉的陶俑——他是认得那个士兵的,他当初在谯县亲自招募的他——那个陶俑迅速地开裂,然后碎成了一片片。
    整个空荡的战场上像潮水一般,荡开了陶俑碎裂的清脆响声!
    曹操醒了。
    有巡夜的士兵敲着焦斗,在外面慢慢走过。
    连枝宫灯还在一闪一闪,将整个斗室都照得光明璀璨。
    因此他只要从案上抬起头,就能看到置于架上的铜镜,也能看到铜镜里的人。
    那个人长得与他相似,但不完全一样,曹操想,因为他的脸上是不该出现那种麻木而绝望的神情的。
    但他也很清楚那种神情是因为什么而出现的。
    ——刘备的实力在逐渐增强,这个卖履舍儿一直是他十分忌惮的敌手,此时已经成长到了他无法再轻松消灭的程度。
    光是一个关羽,他已经十分难以抵挡,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张郃!
    那些背弃本初的不义小人为了在新主君面前拔得头筹,几乎是不惜性命,不计代价地强攻!他们也一样流血,也一样死亡,可是哪怕到死,脸上都带着对名利的狂热!
    但即使如此,曹操想,他依然应付得来。
    如果他铁了心想要守住通往兖州的这户大门,别说是刘备,就是陆廉亲至,也攻不破他的城池!
    他不仅会守住兖州,他还会寻隙反击,他总能找到一个办法,攻破刘备的大营!
    当曹操这样为自己打过一轮气,又一次将疲倦至极的目光放在文书上,准备进一步精打细算,征调各郡县的士兵,送到襄城前线来时,陆悬鱼也没有睡。
    她也需要征调粮草,而且她应荀彧的请求,出兵帮兖州打跑乌桓之后,是有充分理由在这里征调粮草的,她手中甚至还有天子盖章的公文,要求如律令行事。
    但实际来说,她该怎么征调呢?
    当她南下,离开东郡之后,她就进入了陈留国。
    陈留是天子尚未登基时的封邑,继位之后也没将这块离雒阳很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封出去,它现在仍然是天子的直辖范畴。
    因此如果按照幻想,这里应该特别富裕,毕竟它就在京城旁边,水土丰饶,民生太平,况且兖州牧曹操虽然对别人很不客气,但对自己的百姓应该还是很照顾的……
    但她的前军南下,进入陈留时,骑马跑过去跟着看一看的陆悬鱼觉得自己好像又走了一遍从长安到平原的那条路。
    路上的人不多,大半都在田野里躺着。
    有高冠博带的士人,也有衣衫褴褛的百姓。
    草倒是长得很高,因此有许多飞禽走兽会在田野里觅食。
    当她的军队走过时,会惊起一群又一群的乌鸦,也会吓走皮毛铮亮的野狼。
    但几乎没有当地人能为她做向导,无论她去断壁残垣里寻觅,去树林里寻觅,去荒废的邬堡里寻觅,她都找不到什么人。
    这片土地似乎死透了。
    好在有济阴过来的兖州商人殷勤地为她解答。
    “当初董承的西凉军攻打兖州时,先来了陈留。”
    “……但那也是数年之前了。”
    “雒阳也是荒凉地界,许多人怕朝廷再派吕布来攻打,到底没多少人过来,”他这样解释道,“后来乌桓人又来了,就彻底荒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陈留的土地是没什么问题的,荒了这么久,只会更加肥沃,但曹操始终没能将它重新建设起来。
    东郡原本是兖州部,但因为一大半在黄河以北,所以也被袁绍拿走了。
    泰山被泰山寇占着,沛国被张邈占着,现在都是徐·州的势力范围了。
    “既然这样,曹操粮草只靠济阴、东平、山阳数郡?”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不由得将目光看向身边那几个大商人。
    司马懿上前了一步。
    “观其神色,恐怕曹军粮草已尽矣。”
    她大吃一惊。
    “兖州闹饥荒了?”
    “兖州士族已与曹操离心离德,将军还未看出来吗?”司马懿笑道。
    这种离心离德并非一日之寒。
    甚至曹操最开始也没有察觉出来。
    刚开始送来的军粮是足数的,但拖延了数日。
    考虑到后方很不太平,这种拖延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后来军粮里渐渐掺了麦麸,数量越来越少,拖延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写信质问后方之后,负责粮草的人从荀彧换成了程昱。
    那一次送来的军粮仍然不足数,但程昱送来一些别的东西,弥补了数量,努力地仍然让兖州的士兵们吃上了饱饭。
    ——在那些并未受到战乱影响的郡县,程昱收不上粮了。
    曹操在那一瞬间确定,他一直怀疑,并且努力避免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些本应该像冀州世家支持本初那样,也全心全意支撑他打赢这场战争的兖州士族,正在越来越明显地与他割席。
    第437章
    对于汉末的任何一地来说,钱粮永远不在黔首的手里。
    因为那些黔首是老实的,软弱的,小心翼翼,因此可以随意欺凌的,只要一个大呼小叫的小吏,就能让他们流着眼泪,将所有的粮食都交出来。
    如果爆发战争,小吏还要再去一次,这一次可以强迫他们交出种粮,当然,黔首不仅会哭,还可能会和小吏有一些拉锯战,但最终胜的总是官府。
    因为官府可以将每一寸房梁,每一片泥地都翻找过,直至将他们藏起来的最后一点粮食也带走。
    但那些黔首也许还藏了些食物,比如在村外某处山坳里有一片果林,他们可以靠着那些野果度日,机智的里吏也需要注意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将那些味道有些发涩,但仍然可以入口的果子派人全部摘干净带走,它们也可以作为军粮被送到前线的将士手中。
    于是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进行到后期时,里吏再去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时,只能看到一丛丛新鲜的野草,从同样新鲜的坟头上冒出来。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再从黔首的手里获得粮食了,但这片土地上仍然有农人在耕作,有良田会丰收,有沉甸甸的谷子被打下来,一车接一车地装进谷仓里。
    那是世家的田客,也可能是隐户,他们忍受着主人家的欺凌,吃得少,干得多,如果家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儿,也许还要送去主君家中当婢女,但这一切换来了他们可以像温顺的牛马一样,得到主君的庇护。
    他们所耕种的田地是没有里吏敢来征粮的,于是来征粮的就换成了令长。
    令长要穿得很体面,有时还要带些礼物登门,如果那个世家与他有亲故的联系,他也许更容易从满满的粮仓里借到一点粮食;如果那个世家与他没有什么交情,那么很可能主人家只会听他讲完曹公在襄城有多么艰辛,而后默然不语地端起一杯茶,轻轻地喝一口。
    当令长也没办法征募到粮食之后,郡守也许会设宴宴请这些士人和豪强,在酒席上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地要他们用钱粮来支援曹公——想一想吧,他们家的儿郎说不定也在襄城啊!
    于是有些世家真的动容了,打开了谷仓,搬了些粮食出来,也许为曹公,也许为自家的儿郎;但有些世家宁可自家儿郎死在前面,也不愿意再给粮食了。
    “七郎若死在襄城,也是他的命数,”他们当中有人这样冷硬地说,“但断不能为一黄口小儿累及全家安危!”
    “公当细思!全郡安危皆系于曹公一人,若曹公战败,兖州尽墨,你我皆如累卵!岂独一子侄!”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那个胡须皆白的老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乌桓人南下时,曹公安在?”
    他的未尽之语已经很明显了,那些不愿意交出粮食的世家的态度也很明确了:
    如果要交粮食,我们为什么不向陆廉交粮食?
    “陆廉在青州胡作为非,凌虐士族,你们岂不知吗!”
    这话引得他们又窃窃私语了一阵,最后还是那个老头儿想了很久后,给出了一个答复。
    “陆廉收我们的田和地,这是不错的,但她终究不是个残暴的人,倒也不曾听说有人因言获罪,身首异处,妻孥(nu 二声)灰灭哪。”
    程昱收不上来粮食的原因,于此就很明确了。
    袁绍待人宽厚,他又有极广袤的土地和生民可以与士族分享,因此一直宽厚得众心,与这样一位主公比起来,出身卑微,手下又有陆廉这种和富人过不去的将领的刘备自然是不得冀州世家欢心的。
    但与袁绍不同,曹操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向世家妥协,他选择了一条极其艰难的道路,自然也就得不到世家真心的帮助。他有兵有将时,兖州人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他现在腹背受敌,连袁本初的乌桓兵都能跑来兖州撒野,士庶自然不肯再信他。
    既没有信任,也没有多少好感,安身立命的粮食怎么能再交出去?
    有人几番踌躇,甚至同夏侯惇商议,想要以剿匪的名义去劫掠那些豪强世家,再敲出一笔军粮来,最后还是被夏侯惇否定了。
    “若失人心,犹开门而揖盗,从此兖州必乱矣!”
    “元让以为军中无粮,主公又能坚守几时?!”
    这句杀气腾腾的话令夏侯惇吓了一跳。
    程昱看起来并不壮硕,身形消瘦,远没有他这个武将看起来有威慑力。
    但这个阴沉的老人身上有一种可怕的气质,他对主公始终抱有一种狂热的敬意与信任,这份信心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主公既知兖州粮尽,决胜只在片刻之间,”夏侯惇小心翼翼道,“你我只要守住——”
    当他看到程昱脸上的神情时,他的话戛然而止。
    刘备的营中也弥漫着一股很不新鲜的气息。
    当瘟疫的脚步悄悄临近这片战场时,断然不会只眷顾其中一侧,而忽略了另一侧,因此那些有徐·州口音的士兵也在成片的病倒。
    周遭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了,想要收集干柴需要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一碗烧开的水就略有点奢侈。附近河流里的水原本很清澈,但现在已经泛着一股浑浊的泡沫,倒是鱼儿变多了,它们都吃得肥肥胖胖,只要士兵随便地冲着一具挂在岸边的尸体下网,总能捞到许多正在大快朵颐,因此忘记危险的鲜鱼。
    在这样的环境下,士兵们不可避免的病倒了。
    他们离家乡也不远,他们也想家。
    哪怕那只是个泥巴垒起来的茅草屋,家中也只有新近开垦的几亩薄田,可那毕竟是他们的家,唉,在营中病死是没有战死那么高抚恤金的,又没有钱拿,又要客死异乡。
    他们因此愁眉苦脸,每每见到一位同袍被抬出去埋掉,都会这样低低地叹气。
    这样的僵持是度日如年的,不独他们,刘备军中每一位武将也作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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