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令蹋顿内心划过一丝疑惑,她既这样谨慎,为什么行军时却不曾注意,竟令前军与后军拉开这样长的距离,给他这个决战的机会呢?
    但这个问题应该是不重要的,他想,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当乌桓骑兵举起长刀与马槊,绕开正面,由两翼切进陆廉的军阵中,于是这支蹋顿部兵马终于同陆廉的前军相接时,蹋顿迅速地意识到,想赢陆廉的确是极难办到的一件事。
    这支前军的核心是跟随陆廉南征北战十余年的先登老兵,即使面对蹋顿最精锐的骑兵冲杀,他们仍能不落下风,并且能够以队为单位,千人为大阵,百人为中阵,数十人为小阵的迎敌。
    那些中原人肩并着肩,背靠着背,有人拉开弓弩射箭,就有人以长槊在旁护卫;有人上前刺骑兵于马下,就有人飞快地挥刀立刻补上;有人驾长车撞向乌桓人的战马,就有人举盾替他挡住前方射来的箭矢。
    战局看起来非常混乱,他也已经成功冲垮了这支前军,但在激昂的战鼓下,无论是蹋顿还是他麾下的乌桓人,都立刻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这战斗力不仅源于这些汉人身材壮硕,作战勇武,更源于他们对命令的服从执行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高级军官在频频以旗语下令,那些命令从校尉到部司马,层层下达,最后到达队率、什长、伍长的耳中,如臂使指,流畅之至,仿佛他们根本不是遭受了一场突袭,而是在按部就班地应对准备已久的一场演习!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片田野上到处都是在厮杀的人,似乎互不相识,却真实地视彼此为仇寇,而在战场的两侧,从未见过彼此的两个人却在遥遥地望着对面。
    蹋顿的骑兵冲散前军之后,步兵也终于到了战场,这些乌桓人甚至不需要大单于多讲几句提振士气的话,当他们见到阳光下蒸腾起的血气,见到铁甲与长戟反射出的寒光时,他们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也意识到如果能够赢下这样一场战斗,他们将会赢得多大的荣耀与财富!
    ——况且这支汉军已经被大单于的骑兵冲出了口子,他们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道伤口撕裂,放干汉军的血而已!
    他们就这样呼啸着冲进了战场。
    张辽转过头,看了陆悬鱼一眼。
    她今天甚至不曾着戎装,只穿了一件胡袖直裾,头戴小冠,立于大纛下,注视着这个战场。
    阳光似乎照不到她。
    她的额头一滴汗也没有,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兴奋,但她很快意识到他的目光,便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
    “蹋顿的后军还没拿出来,”她说道,“咱们还得等一等。”
    张辽又转过去看了一眼面前的战场。
    有箭矢钉在树干上,那一箭大概用了极大的力,撼得树叶一阵乱响,终于摇下一片金黄的叶子,用风托着,飘飘忽忽,想要向着远方而去。
    但在下一秒,一道寒光劈下,叶片便一分为二,一半洒上了不知什么人的热血,很快坠落在地,另一半却因刀风而急速扬起,升在半空之中。
    于是它见识到了那棵树,那片树林,甚至是那片大地都不曾见过的盛况。
    它见到了一面四角镶红,如同红云一般的旗帜摇摇欲坠,那个执旗官被一刀劈中,却死死地握着他的令旗,任凭周围几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一刀刀地捅在他身上,也不曾放手。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如果重要,为什么他身边没有自己的同伴呢?那些同伴理应像它的同胞兄弟一般,层层将他护住才是。
    叶片在风中打了个旋儿,然后才看到,那个执旗官身边,已经有十数个与他装束相近的人倒下了。
    可他手中的旗帜还是不曾倒下。
    又有与他装束相同的人冲了过来,杀退了那些披头散发的敌人,从他手中接过了那面阵旗。
    叶片似乎已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又或者是风停了。
    它心满意足地悠悠落下,与那个满身是血的掌旗官一起倒进了泥土中。
    “他们坚持住了。”
    陆悬鱼虽然这样说,但赵云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
    她始终不令中军上前支援,而是一心一意攥着这支万余人的兵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前军苦战。
    张辽的眉头皱的很紧,司马懿倒是一脸看不出什么的风轻云淡,但毕竟两人都不曾多说话。
    太史慈和高顺都不在陆悬鱼身侧,而在军中。
    于是赵云忍不住了。
    “我亦可——”
    陆悬鱼转过头,又看了他一眼,“不可。”
    “……为何不可?乌桓骑兵悍勇,这般冲杀下去,前军早晚将溃!”
    “蹋顿行事并不鲁莽,他三番五次地避开我,无非是不想与我决战,大伤元气,现在却精兵尽出,”她问道,“他为何改了想法呢?”
    当她这样问出口时,赵云也立刻意识到她在等什么了。
    远处有烽火燃起。
    有沉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来了!
    陆悬鱼也好,张辽赵云也好,都不是没见过骑兵的人,但这支兵马仍然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而对于司马懿来说,这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
    骑兵在冲锋时,若是居高临下地看,经常会觉得他们像一只大雁,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两翼展开,以高机动性与冲击力扑向敌阵,并将攻守的选择权都握在自己手中的兵种。
    为了能够寻找到敌阵的弱点,他们通常不会死磕正面——就像蹋顿的骑兵,冲过来躲了一波箭雨后,仍然是向着两翼而去,突入军阵。
    但文丑的骑兵很不一样。
    他不像一支渐渐展开翅膀的大雁,而像是从山上奔涌而下的山洪,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和她见所未见的兵力冲了下来!
    ……她现在阔了!算上张辽的并州骑兵,田豫一共给她攒出三千骑兵来,每一个骑的都是马!不是骡,不是驴,不是拉货用的驽马,而是正经的战马!
    这是以前的陆悬鱼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就像个守财奴,寻常舍不得用他们,每次报了战损,下面的兵士兴高采烈去煮马肉,她是一口都不肯吃的!心疼!
    但现在,文丑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带着五六千骑兵冲过来了。
    于是这一幕令所有人都沉默了。
    但比起聚精会神,打赢这一场对她的围杀,陆悬鱼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种规模的军队是袁绍特地给她的排面呢?
    还是说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就是这么阔,随便派个人,领了些骑兵过来给蹋顿帮帮场子呢?
    如果是前者,哪怕骑兵再加一倍,她也能咬牙赢下这一场。
    ……但如果是后者呢?
    有濮阳守军站在城墙上往外张望,忽然就喊住了自己的同伴,要他帮自己看一看,是不是眼睛发花了。
    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因此登高望远,西边总比其他三面更加明亮些,这是断然不会出错的。
    但他见到了比太阳更亮的东西,正从北方冉冉升起。
    那是缓缓涌来的黑色潮水中,极其耀眼夺目的一片光。
    有数万人铁甲铁盔,正向着濮阳而来。
    他们走得并不快,因为在他们的身边,还有许多大家伙。
    有人在前面挥动皮鞭,要牛马走得更快些。
    有人在后面挥动皮鞭,要民夫们也不能偷懒。
    于是那些已经初具雏形,只待拉到城下,装上最后几个组件就可以投入战斗的攻城器械,就这样慢慢地出现在濮阳守军的眼前。
    可那些铁甲铁盔的人是不会发光的,那些云梯车、冲车、弩车也是不会发光的。
    城头的守军已经没心思管那些了,他们慌张地大喊大叫,关闭城门,并且准备迎接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因此直到第二天,城下的冀州军走得很近了,才有人终于看清楚,那一片绚烂的光华并非出自另一个太阳,而是袁绍亲军内着铁甲,外穿锦袍的缘故。
    锦袍上绣了银线,旌旗上缀以大片的金线,于是当太阳升起时,袁绍这支本部兵马离远去看,自然就是一片光芒的山丘。
    第415章
    尽管对于陆悬鱼来说,文丑这支兵马来得实在是过于震撼,但对于马背上的文丑来说,这种震撼几乎是相等的。
    他不曾同陆廉交过手,打过照面,但无论如何也有所耳闻,或者换句话说,河北诸将私下里都曾对她品头论足,批评臧否。其中一小部分是用来喝酒取乐的,比如她是个妇人,年纪轻轻,未曾嫁娶,不知是美是丑,与军中那几名迟迟未曾婚配的年轻将军又有什么喜闻乐见的传闻。
    但另一部分则严肃得多,谈及时通常也并非丝竹并奏,酒酣耳热的场合。他们在主公还未决定南下决战之前,也曾要求功曹参军们将她打过的每一仗都写在竹简上,详尽清晰地整理出来,用来研究这位女将军作战风格,长短之处。
    尤其是监军沮授,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在大军将要出发时,据说他那里已经攒了十几斤关于陆廉如何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的资料。
    在一群文吏案牍劳形之后,陆廉的信息变得越来越详尽,她擅长野外作战,但作战十分谨慎,比如小青河之战时,明明能够全歼大公子的兵马,却最终不曾弄险;
    但这个看法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在同孙策交战时,她又会为了战场之外的因素,将自己的一半兵力滞留广陵。
    再加上一些关于战场之外的逸闻,沮授最后勾勒出了这个人的大致轮廓。
    ——陆廉是个谨慎而机敏,但并不老练的统帅。
    她行事时有许多矛盾的细微之处,那也许意味着她每次做出一个决定,心中都经过了许多挣扎。这意味着她也许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意味着除了她冠绝天下的武力之外,想要在战场上击败她的军队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文丑和蹋顿的作战计划就是这样出现的。
    光靠蹋顿自己,想要将陆廉的军队分割开是很吃力的,但他精锐尽出,拖住陆廉的中军想来不难。
    只要陆廉全军压上,同蹋顿决战,那么文丑的五千骑兵冲过来时,这支不过两万余人的兵马是断然不能经受住这一波冲击的。
    只要冲垮了军阵,冲垮了军心,剩下的就是一个困兽犹斗的统帅了,能胜她自然好,胜不过他也不恼,反正陆廉的大纛只要拿到手里,也不比她的头颅差多少。
    但这些美好的幻想在这支骑兵抵达战场时,忽然就破灭了——陆廉的万余中军根本未动,依旧严阵以待。
    那一面面铁质兽头长牌,那一杆杆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长·矛,还有已经架起强弩的弩手,弯弓搭箭的弓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文丑,战局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蹋顿领了那许多人来,竟还攻不破陆廉的前军!”
    “胡儿轻狡,必是在藏拙!”
    听到身边偏将一句接一句的叱骂,文丑皱起眉头。
    藏拙?不见得。
    看旗号便知,那不仅是蹋顿的本部兵马,其中还有许多部族中的贵族,他们是蹋顿最重要的支持者,但现下连他们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如果是藏拙,文丑尚可遣一使者,催促蹋顿进军,但蹋顿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兵马,后面的备用军不过装装样子,这怎么打?
    冀州骑兵还在有条不紊地逼近陆廉的中军,他们的马蹄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雄浑叹息,飞鸟惊得展翅高飞,走兽惧得失了踪迹,甚至连太阳也要避一避他们的锋芒,躲进一片乌云之后。
    但陆廉的这支兵马却不曾稍作退却,他们甚至好像已经等待许久了。
    文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两军接近三百步,也就是弓箭抛射的距离时,战鼓已经越来越急促,青州人的箭尖也齐刷刷指向了天空。
    “鸣金!”文丑忽然厉声道,“鸣金!收队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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